妖气冲天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这次的博物馆隐隐让她感觉到一种森冷的气息。朱又安目不斜视地从展柜旁经过，余光里，一枚枚古拙的玉梳在灯光下泛着幽凉的青芒，犹如诡谲幻变的狐眼，冷冷地睨着心思浮沉的人。
　　“顾先生、顾先生……”
　　朱又安一边小心让开这些陈列的不规整的展柜，一边唤着顾宁川，然而整个馆内安静的只能听到她一人行走的脚步声以及微微回荡的呼唤声。
　　警卫室、消防控制室、公共卫生间、热水间、空调机房……但凡能找的地方她都找了个遍，直到她想到一个地方。
　　藏品库区。
　　推开门，更为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朱又安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轻声询问道：“hello？有人吗？”
　　她拐了一个弯。
　　一副描着金色凤凰的棺椁映入眼帘，一旁，那白衣胜雪的男子正凝神注视着，裸露在面具外的下颌和嘴唇是朱又安所见过的最美好的线条和颜色，而他的神情也是她从未见过的庄重温柔。
　　“顾先生……”朱又安语气犹疑，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犹疑，只是看到眼前这个表情肃重庄严的顾宁川，她觉得跟自己印象中的有些不一样。
　　顾宁川没有理她，他凝视着这副巨大的棺椁，眼神微微遥远。
　　朱又安站到他身后。
　　“能跟我说说你此时的感觉吗？”顾宁川忽然开口，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朱又安一愣，看了他一眼，觉得他没有在开玩笑后，斟酌地说道：“你是在怀念？”
　　“怀念谁？”
　　“棺椁里的人吗？”
　　“那你知道棺椁里的人是谁吗？”
　　“……是贾后。”虽然觉得很古怪，但朱又安还是如实说道。
　　“那你对她有什么感觉吗？”
　　“啊？”
　　“没有吗？”
　　“没……”
　　“果然……”顾宁川短促一笑，神色几分怆然几分慨叹还有几分朱又安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未几，他低低说道，“可是她对你很有感觉。”
　　“什么？”朱又安愕然，视线在顾宁川身上来来回回地打量，她怎么觉得这个人不仅神神秘秘，骨子里还透着古怪和诡异呢？
　　“她因为你的到来，变得躁动不堪，如果她还活着的话，恐怕都要跳出来拥抱你了。不……以她的性格，她才不会这么主动，况且还是做这么有失仪态的事，她可是皇后啊……”顾宁川像是被鬼附体了似的，声音幽幽低低，像是浮在暗夜里听起来令人后背发凉的细语声。
　　“顾宁川……”朱又安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战栗。
　　“其实她本可以不用死的。”顾宁川像是没听到她的唤声，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声音由刚才的幽细变得低沉哀凉起来，“一千七百年前，琅琊郡王司马伦叛变，叛军血洗晋阳宫，太子被杀、公主被杀、十几个宗亲被杀，她坐在自己的宫殿里，被重重叛军包围……其实她本可以不用死的，可惜为了救一个人……她饮下那杯金屑酒，心中清楚有人出卖了她，刀枪不入的身体唯独怕的便是毒，其实也不必怕毒，可惜的是，为了救一个人……她用自己残留的意念使自己的身体化成金刚不坏之身，任凭司马伦动用斧钺汤镬还是无法得到她体内的呼灯神珠……最后得她裨益的臣子严词要求他以皇后仪式安葬她……陵寝她早就为自己准备好了，她还带他看过……”
　　朱又安呆呆地听他讲，千年前中国皇族的腥风血雨被寥寥几句勾画出来，虽身不在其中，却能深刻感觉到那时那处的凶险。自古以来，权势就好像诱惑夏娃亚当的苹果，有的人冒着血流漂杵的凶险，有的人不惧千里跋涉的艰辛，也有的人毫不在意功败垂成的后果，一个人踩着另一个人的头，竞相攀爬在通往苹果树的天梯上。
　　“唉！”
　　身边之人传来长长的叹息。
　　顾宁川转头看向朱又安：“这就是我在她身上听到的故事。”
　　“……”朱又安复杂地看着他，她终于体会到月衡说他是神棍的感情了，这个人要么就是高深莫测身怀天授之力，要么就是装神弄鬼心怀叵测之辈，可是朱又安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内心的天平是偏向前者的，“你到底是什么人？”
　　顾宁川淡淡一笑，脸上恢复了那种云淡风轻，他道：“你既然来自法国，那你应该知道西方传说中的大光明法师吧？”
　　“知道，但那只是传说。”朱又安道。
　　“只是传说吗？”顾宁川笑着俯视她。
　　朱又安只觉得那笑容淡的犹如开在雾气里透明的花，而花后面则是另一张威严冷漠的脸，她忍不住别过头去，一句话也不说。
　　“听说罗斯切尔德家族就有一位大光明法师。”他语气淡薄的犹如晨间升起的霜雾。
　　“究竟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朱又安望着他。
　　“你的问题很奇怪。”顾宁川的笑容变的嘲弄，“正常的西方人听到罗斯切尔德家族不应该问‘这个家族还存在吗’这样的问题吗？毕竟罗斯切尔德家族现在不过是属于西方二十世纪二战前的一个神话罢了。”
　　“你是想跟我聊罗斯切尔德家族吗？”朱又安皱眉道，“还是你想说你跟西方的大光明法师性质一样，也是一个通晓天理明知神判的通神人物？”
　　“你是在故意引开话题吗？”顾宁川的笑容越来越讽刺，“也好，我就满足你一次。我们来谈一下棺椁里的尸体和我让你来这里的目的。”
　　朱又安望着棺椁没说话，算是默认。
　　“你不是想清除沈家小姐身上的怨气吗？清除的方法就在那里。”顾宁川抬手指了指棺椁，“贾后身体里封着一颗呼灯神珠，传说中那颗神珠可以编织幻境，如果为沈小姐编一个可心的幻境，说不定她身上的怨气便可以化解了。”
　　“那么多人费尽心思都取不出来，难道我就可以吗？”朱又安摇头。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顾宁川低声呢喃，“说不定她等的就是你呢！”
　　朱又安向棺椁走去。
　　顾宁川忽然拉住她。
　　“怎么了？”朱又安紧张地问道。
　　顾宁川嗤笑：“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为什么？”朱又安一脸“跟你有什么关系”的疑问。
　　“你最好是答应。”顾宁川“建议”道。
　　“好吧，那你说吧。”
　　“不着急，你可以先答应了以后再说，我保证不触动你的底线。”
　　朱又安半信半疑地看他，随即点点头。
　　管他呢，反正她又不是一个一诺千金的人。
　　“我答应。”朱又安痛快地允诺。
　　顾宁川也痛快地放开了对她的桎梏。
　　朱又安走到棺椁前，试探性地抚摸金丝楠木的棺身，视线恍惚间看到有一个女人也在抚摸这副棺材，她的脸模糊不清，却能感觉到那周身气质的高贵，芊芊玉指摩挲着棺木，像是在感受即将到来的沉暗人生。
　　她恍恍惚惚地抬手去推，乐正霖所说的需要十几个人合力才能推开的棺木居然在她不经意的抬手间缓缓地推开。
　　一张栩栩如生秀美温婉的脸露了出来，她穿着金银丝鸾鸟朝凤绣纹朝服，一身鲜红，颜色灼然如她丹砂般的嘴唇。
　　她的身后，顾宁川默然而立，长睫簌簌垂落，被室内回旋的风流吹得微微颤抖，犹如摇曳在小楼东风里瑟瑟颤抖的芙蓉花。
　　“没有了呼灯神珠她会怎样？”朱又安的声音从棺材上传来。
　　“不清楚，或许会变成白骨吧！”顾宁川平静地回答。
　　“如果我是她，我宁愿被火化成一堆粉芥埋入土里，总好过被人掘墓魂魄不宁。”朱又安扶着棺材说道，“如果她变成枯骨，能把她烧了吗？”
　　“随便。”顾宁川道，“她不是一个在乎身后事的人。”
　　朱又安点点头，然后手指移到她的胸口，一边解开她的衣服，一边无声地落泪：“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很难过，就像这眼泪一样，我不知道它为什么要流出来。”
　　“你为她哭，她会很开心的。”
　　“对不起……”朱又安闭上眼，手指深深地刺进了她的心——从开棺到挖心，好像有什么在引导她一样，她不知道为什么要挖出她的心来，直到那颗从心脏剥离出来的光华流动的璀璨明珠赤裸裸地呈现在她的掌心。
　　“这便是呼灯神珠吗？”朱又安对这颗能编造梦境能抵抗外力能延年益寿的神珠没有丝毫兴趣，她望着棺材里的女子，望着她从一个红颜不朽的女子刹那变成两目空洞的骷髅，眼泪再次蜿蜒而下。

　　朱又安出来的时候，顾宁川还在里面，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顾宁川面对贾后的尸体远远没有他面对骨骸那么坦然，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朱又安不明白，她想，谁都不会明白的，毕竟顾宁川爱着一位死了一千七百年的西晋皇后，这样的话，说出来谁都不会相信的。

　　朱又安将呼灯神珠交给了乐正霖，她不想再面对这个珠子，也丝毫不担心乐正霖会产生什么不好的念想，她躺在床上，像一个快要病死的人一样，慢慢地回想着她的过去。
　　属于卡凡琳·罗斯切尔德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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