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龙

　　面铺后厨传来铁器坠地声，像是锅碗瓢盆被悉数砸在了地上。紧接着是忍痛的闷哼，柜橱相撞的啷当，客人纷纷扭过头去，想看看出了什么事。

　　屈凉也心痒痒的想要回头瞧个究竟，只是见屈楚才定定地坐着，纹丝不动，便不好意思地低头去揪自己的裤腿玩。

　　屈楚才道：“坐过来。”

　　屈凉跳下长凳，小跑绕过方桌，屈楚才伸手一揽，把人带到了自己的怀中。

　　“等会儿莫出声。”屈楚才道。

　　“嗯。”

　　屈凉坐在屈楚才的膝上，不敢像之前一样扭挪。他双手扒着桌沿，身子微微向前倾，不让自己整个人都坐实在屈楚才身上。屈楚才生得那么瘦弱，他总害怕自己把对方压坏了。

　　屈楚才收紧环在他小腹的手臂，“坐好了，别动。”

　　屈凉便不动了。一双渐渐透出些灵气来的眼睛在桌上打转，竖起耳朵想听听后厨还有没有其他动静。

　　“啊！”一名客人失声低呼，随即捂住了嘴，目光充满畏惧。

　　身着黑底绘金鹰纹长袍的侍卫稳步走来。从后厨到铺中不过二十余步，乌皮靴落地也没有铿锵的声响，但看在座诸客的神情，就跟听得一声声鼓点敲在心尖一样，一声一颤。

　　那侍卫目不斜视，径直走到屈楚才身前，屈膝跪下，恭声道：“大人，叛党余孽投毒，已被拿下。”

　　一个荒诞的猜测浮现在一众客人心头。

　　镇抚司的黑底绘金鹰纹。这个本朝新设的机构，不知为皇帝探查了多少秘闻，处理了多少阴私勾当，朝臣避之如虎，百姓闻声色变。

　　在街头巷尾的蜚语流言中，穿着鹰纹黑袍的镇抚司侍卫，都是些地府不收、阎王头疼的恶煞。而镇抚司正使屈楚才，更是恶人中的恶人，在京畿能止小儿夜哭的角色。

　　面铺之中一瞬悄寂无声，众客面色铁青，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稍有不慎就引得那位杀神的注意。

　　屈楚才缓缓勾起嘴角，扫了众人一眼，“镇抚司办事，诸位想留下同赏么？”

　　原本还有半堂散客的面铺，瞬间只剩下了寥寥数人。

　　屈凉坐在屈楚才膝上，偷偷拿眼角瞥了瞥噤声收拾包袱、远远绕过他们逃出铺子的客人。屈凉心想，他头一次看到屈楚才的时候，约莫也是和他们一般见了鬼的模样，要是他们能多呆一会儿，就会知道屈楚才没有看上去那么凶恶。

　　“韩构呢？”屈楚才道。

　　“韩大人正要把那叛党带下去审讯。”侍卫道。

　　“带来我看看。”屈楚才似是觉得有些好笑，呵了一声，“好些时日没碰上这么愚蠢的死士了。”但凡汴梁城中与他有仇怨的人都知晓，自从五年前身中剧毒险些丧命后，便再也不碰外间的食物。

　　屈凉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饿了好一会儿却不能动弹，只好时不时觑一眼快要凉了的面皮。待到韩构提剑压着个男人走到桌边，他连眼珠子也不敢轻易乱动了。他对屈楚才是又想亲近又有些畏惧，对韩构就只剩下畏惧。

　　镇抚司副使和佩剑庚金一般杀气深重，倒持剑柄，击中受缚男子的膝弯，迫使那人跪倒在屈楚才面前。

　　男子在先前的交手中受了重伤，跪下时腹部一错，张口吐出一滩血来。

　　屈凉忙咬住了下唇，心中生出一串疑问。他也吐过血，看得出这人被打得重了，约莫要在床上干躺几个月才能好全。这人也是屈楚才的仆从么？他又是犯了什么错？屈楚才说胖子被骂是因为他该骂，那这人也是因为该打才被打的么？

　　屈楚才瞥了跪倒的男子一眼，“黄家人还是张家人？”

　　男子吐出口中的淤血，狠声道，“你这等恶事做尽的走狗，人人得而诛之！我只恨没能一一”

　　屈楚才道，“看来是黄家人了。”

　　屈凉的手心冒出些细汗，连着屈楚才的指尖都沾上些滑腻。他想要在衣角上擦一擦，却因为入手的并非熟悉的粗布麻葛，险些没抓稳。心中越是着急，手心的汗便越是细密，怎么擦也是湿漉漉的。

　　屈楚才察觉了他的小动作，指尖用力，不让他再胡乱动弹，继续对那男子道，“不说了？看你身上这股子迂腐味，就知道是□□身边人。是他带出来的生徒，还是受过恩惠的门客？”

　　男子目眦欲裂，布满血丝的眼珠中满是愤恨不平。

　　屈楚才以看他的挣扎为乐：“先前不过是诈你。若是以往的仇家，亲故都死尽了，就算有漏网之鱼，也不害怕拖累了旁人，死前咒我总是要带上名号的。只有最近几桩案子，余党未清，你才会心有忌惮，不敢说出自己的来历。”

　　他掀起丝帕的一角，裹住银针，两指拈着举起，“也亏了你，叫我知晓黄家的人还没死绝。”

　　“带下去，莫要弄死了。”屈楚才将丝帕一卷，连同银针递与韩构，“从他身上查查，黄家有没有流落在外的……”

　　屈楚才顿了片刻，才将最后两字轻吐出口。

　　“小孩。”

　　“呸！”

　　男子双手受缚不能反抗，当下怒意上涌，咬破舌尖朝屈楚才喷出一口鲜血。

　　韩构眼疾手快地按下他的脑袋，那一掌用力过猛，男子的颈椎咔咔作响，几乎要被从中拗断。男子艰难地抬起头，在韩构的掌力之下，这样的动作不啻于送死。

　　颈椎的碎裂声断断续续响着，男子固执地向上看，一直向上。直到那身染上了鲜血的衣袍落在眼中，他才从喉咙里挤出几声极为沙哑难闻的大笑。

　　点点殷红血迹好似满树桃花，倒映在男子充满血丝的眼珠中，着实骇人。然而在场诸人，除了心脏猛跳不止的屈凉，似乎没有一个把这当回事。

　　韩构以掌作刀，砍中男子颈侧，向后一摆手，两名镇抚司侍卫上前架起胳膊，把昏迷的人拖走。桌上两碗下了毒的馄饨被端走，地上的血迹也被泼水冲了个干净。

　　面铺掌柜的和小二在镇抚司侍卫的注视下，战战兢兢地上前对屈楚才道：“请问、请问您、您还有何吩咐？”

　　屈楚才贴着屈凉的耳畔，以商量般的口吻道，“换家铺子？这家不能吃了。”

　　屈凉看着油腻的桌面和倒插满竹筷的筷筒，一时没有反应。

　　“罢了。若是想吃，喊他们再做两碗。”屈楚才将目光转向小二，小二面色刷的变白，作揖、应是、疾退。

　　新捞起的汤面很快被端了上来。小二尽管慎之又慎，还是不小心在摆碗时洒出了几点汤水，当即跪下颤声道，“大人饶命，小的……”

　　屈凉一把抓住了屈楚才的袖子，小脸紧绷。

　　“你担心我杀他？”屈楚才问。

　　小二听得一个“杀”字，连磕了数个头，牙关发颤，格格作响。也顾不上一个七八岁的小孩能在屈楚才心中有大多分量，他只知道向此时唯一能帮自己的人求助，“小少爷，求求您了，让大人莫要见怪……”

　　屈凉偏头看着屈楚才，目光有打量，也有些说不出意味的东西，只没有害怕。他张了张口，没说出求情的话。

　　“我杀了不少人，多他一个不多。”屈楚才观察着屈凉脸上最细微的表情，真当找不出一丝类似鄙夷或者畏惧的情绪，“少他一个也不少。”

　　小二不敢再多说一句，得了屈楚才这无异于饶命的话，匆忙退下了。

　　屈楚才将一碗汤面推到小孩面前，“筷子还在么？”

　　屈凉举起手中竹筷。

　　“吃吧。”

　　屈凉闷声吃面，吃完一碗后，屈楚才将另一碗复又推给他。

　　面铺中只能听到屈凉大口呼哧呼哧吸着宽面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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