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龙

　　屈楚才是满朝暗中腹诽的奸佞，杨子文是即将接替枢密使一职的朝臣，两人在朝中分属泾渭分明的两派，即便出于避嫌的缘故，在进入正殿前也错出了距离。

　　屈楚才在双层台阶下顿步，微微眯起双眼，看着踏道正中的九龙戏水纹，笑道，“杨大人先请。”

　　杨子文一扬官袍，走上重阶。屈楚才目送他进了正殿，才伸手搭住了屈凉的臂弯，缓缓拾阶而上。

　　“别说话，也别乱看，就跟在我身后。”屈楚才的手搭上来时根本没用什么气力，轻飘飘好似风絮。屈凉只恨不能抓住，满心遗憾，跟着屈楚才走进皇宫正殿时内心也并无多大震颤。

　　他小时候倒也幻想过皇宫该是个什么模样。旁人只道这是全天下最好的去处，黄金铺地，宝石镶顶，鸡蛋大的夜明珠俯仰皆，美人如花，好女如云，就连春光秋色也比平头百姓家中所见好上万倍。

　　但真当走进了这座云集着最具权势的人的正殿时，蟠龙金柱，白玉石台，全然不入他的眼，他唯二留心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屈楚才，一个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位九五之尊。

　　“低头。”屈楚才没有回头，却像是料定了屈凉的目光会忍不住向龙椅上飘去，低声喝道。

　　他的坐席与九年前相比，没有多大变化。依旧是在武将的一列中，三四品朝官的位置，原本相邻而坐的杨子文，此时已向前挪了数位。

　　枢密院中人看不起他，也是理固宜然。枢密院是历朝就有的衙门，镇抚司却是本朝添置，就如同兵法中的正邪之分，邪不压正，单论出身就低了一筹。况且镇抚司出身的人，旁的衙门根本没人敢收。若是只在这一处厮混，就算坐到了正使的位置，撑死了也不过是从三品，再无高升的可能。

　　鞍前马后为皇帝卖了一辈子的命，到头来也不过是个从三品，还要赖上死后一个奸佞的声名，说不得还有人觉得他可悲可怜。

　　屈楚才一向清楚旁人怎么看他，也不和邻座的武官寒暄，落座后便给自己添了杯酒，荡着酒杯缓缓品啜。屈凉跪坐在他身后，一手始终按着长剑，目光须臾不离。

　　百官列位之后，帝后在众女官宦者的随侍下入席，两位贵妃各自陪坐左右。左座陆妃，出身江淮高族，父兄俱在朝中，可惜入宫多年未添一子。右座贾妃，前朝旧系，九年前入宫，颇为受宠。两妃俱是容貌昳丽，衬得正中端坐的皇后，除了仪态端庄外，看不出艳态来。

　　不过她也不需要多好的容貌。皇帝轻轻拂着皇后的手，对众臣道，“诸位爱卿尽可宴饮尽欢，无需多虑。”

　　众臣道，“谢陛下。”

　　皇帝马上得天下，没那么多繁文缛节的讲究，当下取了斟满的一杯酒，遥祝道，“诸位爱卿，请。”

　　由参政陆舜之、彭清等文臣领声，众人应道，“愿大庆四海升平，国祚绵长。”

　　屈楚才也举起了酒杯，嘴唇微动，似乎在随群臣祝贺。但和他相近的屈凉看得分明，他根本什么也没说，嘴角甚至噙着一丝冰冷的、嘲讽的笑意。

　　“好！好！好！”皇帝仰头痛饮完一杯酒，将酒杯倒扣在桌案上，缆绳笑道，“既逢佳节，寡人有一佳讯与诸位爱卿同乐。来人！”

　　立侍一旁的宦官递上一封奏折，皇帝缓缓展开。那奏折不是一般朝臣的折子，底面深褐，红泥作封，是一封边关加急的战报。隐约猜到了消息的官员都忍不住面露喜色。屈楚才直起身子，一手支在桌案上，目光有些灼灼，像是想看穿那封加急战报上的文字一般。虽然他知道那上面写的是些什么，甚至可以倒背如流。

　　“镇西将军迟恒来报——”皇帝说到这时顿了一顿，若有意若无意地看向屈楚才，“上月大破西胡，斩敌三万，敌酋伏诛，余众四散。玉门关外，当再无兵勇可同我大庆为敌！”

　　“天佑大庆！天佑陛下！”

　　“天佑大庆！天佑陛下！”

　　或苍老或青壮的嗓音在殿中汇合，久久震荡。从前朝到如今，玉门关外常受西胡相扰，民不聊生，如今我军告捷可谓大快人心。

　　屈楚才将双手收入袖中，置于膝上。袖中双手紧握，指甲几乎嵌入肉中。他目光低垂，不愿再与旁人交汇，只麻木而带着一点茫然地将两世所见的场景重叠起来。

　　边关告捷，迟恒派人快马加鞭送迅至京。除了那封大破敌军的捷报外，应当尚有一封私信，然而皇帝只字未提。

　　屈楚才静静地注视着面前的酒盏。酒水微波，映不清他的面容，一双黑沉的眸子更是融在了薄酒之中，看不穿两世的悲喜离合。

　　待到朝臣的高呼渐渐消散，屈楚才一手按桌，拂去酒盏，霍然起身。

　　屈凉目光一凛，却发觉屈楚才的动作前所未有的轻捷，他根本来不及阻止。

　　屈楚才越过众人，如九年前一般，跪倒在皇帝面前。他的旧伤确实没有痊愈，步子飘忽，走得又急，步步都像是要被绯色长衫绊倒，叫人看得心惊胆战。

　　“屈卿何事要奏？”皇帝直到他磕绊着跪倒，才神色难测地问了一句。

　　屈楚才将手掌紧贴在玄色大理石上，感受着从掌心一直蔓延到心脉的冰寒，字字清晰道，“迟将军驻守边关多年，为大庆鞠躬尽瘁。如今边关告捷，再无战端一一臣请奏，迎迟将军还朝。”

　　话音方落，满殿俱静。

　　所有人都知道大破西胡，最大的功臣就是那位年纪轻轻远走边塞，一去十多年未返的迟小将军。所有人也都知道，这位远离故土十数载，无妻无子的将领，年年上的奏折中尽是归乡之思。但没有人敢提。

　　当年本朝新立，身具从龙之功的迟恒就远离汴梁，去了关外，其中有多少隐情，众人直到如今都还在猜测。是得罪了皇帝被放逐，还是功高震主被驱走？无论是哪一种缘由，只要皇帝一日不松口让他回来，提起这件事都无异于捋虎须。

　　就连枢密院中最耿直的武官也只能咬碎了一口钢牙，借酒浇愁时和同僚替迟恒叹两声不值。谁都没有想到，有人会在这关头去触皇帝的眉头。况且那人是屈楚才，一个任满朝攻讦也屹立不倒、自保自重以至于难以撼动的人。

　　皇帝仿佛没有听清，偏头对皇后道，“朕到底是年纪大了，竟有些耳目不明。皇后可听清屈卿说了什么？”

　　皇后眉目端正，面颊方满，和煦笑时让人觉得颇为宽厚。她深深看了屈楚才一眼，回道，“屈大人说，有此良将，是大庆之幸，陛下之幸。”

　　皇帝拊掌笑道，“当年朕一见屈卿、迟卿，便知非是池中物。如今迟卿替朕守下大片江山，屈卿也为大庆尽力良多……”他沉吟了两声，道，“传朕口谕，赐屈卿二品光禄大夫。”

　　从三品到二品，一跃三级，便是鱼跃龙门也没有这般快。热心权势的朝臣此时都止不住艳羡，屈楚才自作了镇抚司正使，十多年就在从三品这个衔儿上打转，没想到不动则已，一动惊人，看来在皇帝心中，他从未失过宠。

　　一些心思活络的官员小声恭贺着，议论着，先前的震惊与沉肃好似一页翻过的书卷，轻易被掀了过去。

　　杨子文与屈凉神色沉重，只因他们知道，屈楚才恐怕不会顺着这个皇帝亲手递来的台阶下。

　　“臣请奏，迎迟将军还朝！”屈楚才重重拜倒，额头磕在石砖上，沉闷一声。再抬起头时，他的额间赫然有一道红印。他再拜再磕，如是者三，最后俯身，长拜不起。

　　皇帝握紧了酒杯，被皇后伸手柔柔按下。陆妃垂首，贾妃掩嘴，俱是幸灾乐祸的面容。群臣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屈凉手握长剑，剑鞘的雕纹深深印入掌心，微痛。孤身跪在殿中的那个身影，好像一肩挑起了他根本不可名状的沉痛，他想要为他分担，却不知从何入手。

　　就在所有人都装作没有看见跪在殿中的屈楚才时，杨子文抚袍而起，跪在他身旁，沉声道，“迟将军为国守土，离乡十数载不得归。臣请代其戍边，迎迟将军回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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