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龙

　　皇帝动容道，“杨卿快快起身，此话从何说起？”

　　“臣虽多年不曾动武，却也自认还提得起刀，带得了兵。若是陛下相信微臣，臣愿代领西北边军。”杨子文目光坚毅道，“迟将军击退西胡，实乃为大庆立下汗马之功。这么多年……也该让他功成荣归了。”

　　屈楚才依旧俯着身子，近乎贴地般卑微的姿态。皇帝从没觉得那身绯衣如何刺眼，此时却一看再看，面有隐怒，道，“唐卿抱恙，枢密院全赖杨卿一人操持，又如何能离得了身？”

　　杨子文还待开口，皇帝又道，“此事容后再议。杨卿，起身罢。”

　　“屈卿……起身。”

　　杨子文不动声色地道谢起身，暗中拉了屈楚才一把。屈楚才久跪之后，膝盖发麻，起身的动作分外迟缓。这落在皇帝眼中，便是心怀不满，消极以待。

　　正殿之中，杨子文不便与他多言，只以目光暗示别再同皇帝僵持，一切往后再徐徐图之。

　　屈楚才意味难辨地看了他一眼。皇帝所作所为与上辈子没有任何区别，没想到杨子文却是站了出来，替他说话。他与杨子文根本没什么交情，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相帮，情意不能说不重。日后若有机会，自当报答，可惜他自身都难保，恐怕也帮不到这位即将平步青云的武官什么了。

　　屈楚才走回坐席，便听得屈凉低低唤了一声“义父”。他早知今日要发生什么，从清晨出门便神思不属，频频做出些平日绝不会做出的举动，恐怕是把小孩儿吓到了……不，屈凉已经不是什么小孩儿了。有哪个小孩儿会对自己的义父有那种心思？

　　他宽和地拍了拍屈凉的肩膀，道，“我心中有分寸，你看着便是，别惹祸。”

　　……

　　百官宴后便是小宴。众人只道屈楚才这样忤逆了皇帝的心思，怕是不会再在受邀之列，没想到他还是随着陆舜之等老臣进了御花园。

　　小宴不过十余人，桌案铺设都离得很近，屈楚才与帝后妃嫔也不过相距六七丈。皇帝同老臣们谈了两句心，皇后也软言添了两句，陆妃贾妃不时插些话儿，满座只有屈楚才沉声不语，有如外人。

　　贾妃美目一转，笑道，“屈大人怎的不说话儿呀？方才陆老大人说到湘水的风光极美，想必屈大人是清楚的呀。”

　　众人的桌案上都摆着一尾湘水石斑鱼，屈楚才面前也有一尾，烤得金黄酥脆，香味诱人。先前正是由这尾鱼引发了话头，学识颇丰老臣陆舜之才说起湘水风光。

　　屈楚才挑眉看了眼贾妃，轻笑道，“屈某不学无术，只怕说出来的话儿，诸位不怎么爱听。”

　　贾家是前朝世族，书香门第，就算女子也是自小熟读了经书的。贾妃听他如此自嘲，娇笑道，“说说也无妨，陛下？”

　　皇帝筷子一错，将石斑鱼的鱼骨剔出，“他不想说便不说。”

　　屈楚才沉默着拨开烤焦的鱼皮，没有答话。

　　贾妃却是置不下心中的气。九年前进宫的时候，她就听说屈楚才从中作梗，在宫中与皇帝夜谈数个时辰，皇帝险些打消了迎她入宫的心思。入宫后又听得侍女宦官说起，这屈楚才和皇帝之间，怕是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皇帝的书房旁人即便通报了也未必能进，屈楚才却是想进便进，没人敢拦……她一直没寻着机会挑屈楚才的刺儿，才暗自忍下，今日见屈楚才与皇帝已经闹翻了，不落井下石实在可惜。

　　她瞥了屈楚才一眼，故作惊讶道，“呀，屈大人。这鱼儿不是这般吃法。”

　　屈楚才手中未停，夹了一筷平淡无味的鱼肉，缓缓咀嚼，看也没看贾妃一眼。

　　贾妃抱着怀中的狸猫，低声委屈道，“南蛮子。”

　　湘水石斑鱼肉质鲜美，香滑可口，若是在铐炙时添了酱料就会失去这独特的口感。通常的做法都是在烤后另置一碟酱料，蘸着吃食，屈楚才那样直接夹了鱼肉入口，根本吃不出味道。

　　这是中原的吃法，所以她小声埋怨了一口南蛮子，也没人能怪她。贾妃正是这样想着刺一刺屈楚才，听说他不爱听人提起南蛮的出身，她偏要在皇帝、在大臣面前提醒对方，让他别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屈楚才低笑了一声，显然是听见了贾妃底气不足的嘲讽。他不愿和个小女孩儿计较，但却不得不做出一副隐痛的模样。

　　往日即便他不说，皇帝也该呵斥贾妃，让她莫要再提。如今看皇帝淡然的态度，他们两人的情分，确实在一日又一日漫长无止境的猜忌中磨光了。

　　屈楚才夹起一块鱼肉，手中发力，暗劲冲入指尖，筷子错开之时，鱼肉掉落在地。贾妃怀中的狸猫受了刺激，不知怎的猛然跃起，踩翻了一桌菜肴，奔跳到屈楚才面前，叼起那一块鱼肉，瞬间跑得没影儿了。

　　这只雪白狸猫是北疆贡品，贾妃一直养在身边，喜欢得紧。狸猫一向也听话顺从，没料到会在宫宴上为了一块鱼肉就闹出了乱子。

　　贾妃看向皇帝，解释道，“它平日里一向……”

　　屈楚才冷冷瞥了眼桌案上被踩翻的杯碟，轻蔑道，“毕竟是畜生。”

　　“你一一”这话骂的虽是狸猫，听在贾妃耳中无异于打她的脸，当下贝齿一咬，柳眉倒竖。

　　“够了！”皇帝怒喝道，“一个一个的，都像什么样子！”

　　无人敢直迎皇帝的怒火，贾妃已是目含珠泪，潸潸欲下，屈楚才低下头，抿紧了双唇。

　　皇帝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了数下，显是气极，平顺气息后对皇后道，“吩咐再备一桌。”

　　皇后恭声应下。

　　“往后别再什么都往身边带着养，也不怕惹出事来。”

　　贾妃低声喏喏，从头至尾没发过声的陆妃拉了拉她的手，低低劝了两句。贾妃恨她惺惺作态，面上也得摆出一副友爱模样。

　　皇帝起身，转头望来道，“你和朕来。”

　　屈楚才毫无畏惧地迎上那暗沉的目光，起身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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