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仙今天也没有掉马

　　大荒之中四散的紧张情绪，似乎完全没有影响到幽冥市。月圆之夜，幽冥市依旧开市，带着各色面具的人们行走在这一开在山石之中的集市上，以物易物换取着各自想要的东西。

　　没错，幽冥市中的买卖规则，是以物易物。

　　金钱与灵石在这里几乎没用——当然，有时，或许也会遇见明码标价的商人，毕竟，说到底，金钱也算是一种物品。

　　“跟着我走，不要说话。”灵卿牵着锦瑟，他的传音在几人的耳边响起：“如果被幽冥市里的人发现你们是第一次来，会很容易被盯上。”

　　“不要东张西望，也不要对任何东西表现出好奇与惊讶——不论你看见什么。”

　　灵卿话音未落，只听不远处筑起的小石台上，带着恶鬼面具的拍卖主持人扬声道：“让我们来看看这位客人要拍卖的东西！了不起啊，西荒龙族的鲜血！”

　　幽冥市上的拍卖会正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诚然，幽冥市中的宝贝是要淘的，但是相比于自己盲目的找，拍卖会，更容易让人得到自己所想要的。

　　因为主持人的话，台下发出了一片起哄的声音，主持人夸张的向着台下鞠了一躬，继续道：“那么这位为我们带来龙血的客人所想要换取的宝物是什么呢？哦？南海鲛人的眼珠吗？这倒的确是一件宝物，不论你是选择用它炼器，还是为谁替换双眼，都是绝佳的选择呢？有人愿意进行交换吗？”

　　白思面具下的双眉紧紧的皱着——幽冥市中的拍卖，的确是超乎她的想象。

　　且不提龙族乃是一方之君，龙血难得，只说鲛人族身为南海仙族，得万灵庇佑，怎可捕杀？

　　猎捕鲛人，剜目取眼，是会有报应的！

　　拍卖台下，以狐妖面具遮挡面容的妖娆女子一撩红发，娇娇娆娆的看着走上前来的灵卿，咯咯笑道：“这位仙友，想要拍卖何物，又想要求取何物呢？”

　　灵卿自袖中取出一只锦囊，道：“不如你打开看看，够不够上场拍卖的资格？”

　　女子娇笑着瞪了灵卿一眼，白嫩的玉手接过锦囊，打开一条缝儿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叹道：“好东西呐！”

　　“欲海之中沉浮万年，方才得以开出这样一品心莲。你叫我吸上一口灵气，便是白赠了我五百载修为——”女子的掌心托着那只锦囊，站起身来，柔弱无骨的身段眼看着就要往灵气身上贴：“仙君，这五百年的恩情，该叫小女子如何报答呢？”

　　锦瑟“啪”的一下打开那女子伸向灵卿的手，冷冷道：“听话些，惜命些，便是最好的的报答。”

　　女子被锦瑟一打，只得悻悻的收回手，说道：“原来仙君家中有只河东狮，真是吓坏小女子了……”

　　灵卿不动声色，只是淡淡的看着那女子，女子又是笑了两声，突然话锋一转，声调转冷，道：“几位既然以欲海心莲做筹码，想必是胸有成竹。不知，这世上，还有何种宝物，是能够让人甘愿以欲海心莲做为交换的？”

　　灵卿道：“我要大荒绝域的地图，现在的地图。”

　　女子拍了拍手，笑声中满是看好戏的调侃。她道：“仙君果真是有本事的人。如今大荒绝域人人视同修罗地狱，避之唯恐不及，仙君竟还非要往那刀山火海上走，小女子佩服，佩服！”

　　“——记下来，今晚的压轴拍品，欲海心莲！”

　　此时，石台上的拍卖已经过半，就在灵卿的欲海心莲成为最后一件拍品时，台上的龙血最终换取了一只鲛人的眼珠。

　　一滴血换一只眼，白思都不知道这两者究竟谁更吃亏，但是她想，那达成交易的两人，应当是满意的。

　　坐在石台后的帐篷中，白思透过门帘，看到了那位拍卖龙血，换取鲛人眼的客人。

　　他披着黑袍，斗篷的兜帽遮挡住了半张脸，而他露在斗篷外的半张脸，是一张银质的修罗面具。

　　藏得真严实啊……白思这样想着，却总觉得那位客人有些似曾相识。

　　敞篷外的拍卖依旧在继续，戴着半张珠贝面具的侍女们为帐篷中坐着等待的贵客们奉上美酒佳肴，但奇怪的是，并没有人去享用这些。

　　白思想起，在进入幽冥市前，灵卿如是警告过他们：“在青丘夜市中，你可以随意的吃任何东西，但在幽冥市中，不论什么，都不要碰。”

　　锦瑟靠在灵卿的肩头闭目养神，宁谡盘膝而坐，似乎在冥想静修，白思心神不定，总觉得有一些不安。

　　她神思放空，定定的注视着帐篷外的人来人往。

　　那戴着银面具的男子依旧没有离开，他站在石台下，似乎还想看看今夜能否有别的收获，白思好奇的向他投去一眼，他察觉到了，也转头向白思的方向看来。

　　四目相对，两人的眼神交汇。

　　白思认出了那个人是谁，同样，他也认出了她。

　　但那一眼的交汇转瞬即逝，下一刻，他们便自动将方才的对视忘记。

　　在幽冥市中，最忌讳被看穿身份。这往往预示着危险和不祥。

　　半个夜晚过去，石台上的拍卖终于接近尾声。

　　主持人隆重的请出了最后一件拍品——

　　“欲海心莲，真是了不起。”藏匿于鬼面具下的主持人发出了由衷的感叹：“或许再过一千年，幽冥市中也难见这样好的拍卖品了。”

　　“它的价值，我难以估量，它的作用，诸位心中明白。至于获取它的艰难，更是不必过多赘述。”主持人垂涎的看着掌中的心莲，却也只得无奈道：“没有人不想得到它，但我注定不能够成为它的主人。我真是迫不及待的想看到，拍卖这品心莲的贵客，想要换取的，是什么样的代价——”

　　主持人激动地打开了写有换取物品的玉简。

　　“诸位会感到喜悦的，”主持人这样说道：“这位贵客所想要的，是大荒绝域如今的地图。不得不说，比我所想象的要简单地多。”

　　石台之下，参与竞拍的人们一时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安静。

　　大荒绝域原本是个险地，如今，更是陷上加陷，很少有人，还会豁出性命进去，只为了一些远不能与付出相提并论的报酬。

　　但是，如果说进入现在的大荒绝域，与获得欲海心莲做比较的话，只怕有无数人，宁可冒着必死的风险，也要去闯一闯那大荒绝域。

　　欲海心莲，生于欲海，万年方成。享用一口心莲的灵气，堪比苦修五百载。

　　心莲花开千瓣，每一瓣皆可配以其他灵药炼丹，所炼制的灵丹，是储存修为，滋养元神，补充灵力的绝佳丹药。说的不好听些，倘若一个人重伤濒死，此时若能得一枚心莲丹医治，不说完全恢复，至少能让你的伤好上五六成。而这，还仅仅只是一枚丹药的作用。

　　但是，欲海心莲之所以如此受人追捧，最重要的地方，却并不是它入药之后的效果。欲海心莲，只有一整朵完全炼化，不掺任何杂质，才最能够将它的作用至发挥的淋漓尽致。

　　但凡修行之人，修行时必遇瓶颈，修为越高，遇见的瓶颈就越难过，许多人直到死，很可能都还卡在一个万年前就遇到的瓶颈上，着实可悲可叹。而完整的欲海心莲，则可以称得上是这些人的救命灵药！

　　若是能够炼化一朵完整的欲海心莲，别说过瓶颈，就是直接跳大境界，也不是不可能，当然，心莲炼化后具体能够增长多少修为，这就要看各人的造化了。

　　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比马大，哪怕那人造化再低，欲海心莲一炼化，所能够得到的成果，也足够旁人眼红了。

　　毫无疑问，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想得到欲海心莲。
　　但是尴尬的是，他们没有大荒绝域的地图。

　　众人各自环顾四周，心中都已然做好了离开幽冥市后就杀人夺宝的打算。

　　此等灵药，今日若是错过，很有可能，就再也没有下一次了！

　　石台旁围着的人群之外，披了玄色披风的男子静静的立在一盏燃着幽幽鬼火的赤红灯笼下，他的身材高大，但却并没有给人以十分强壮的感觉，反而显出一种瘦削，孤寂。

　　在石台下长时间的沉默之后，这个孤身站在所有人之外的男人，开口了。

　　他的声音低沉且沙哑，令人心中下意识的感到危险。他道：“在下愿以绝域地图，交换欲海心莲!”

　　主持人鬼面下的双眼流露出稍纵即逝诧异——居然还真有人会在这个时候站出来，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主持人站在石台上，装出愉快的笑声，说道：“要绝域近日的地图哦，因为欲海心莲太过珍贵，所以，我们尊贵的客人，要求验货呢！”

　　以青色的般若面具隐藏面容的玄袍男子从容道：“是大荒绝域七天之内的地图——任凭你们如何检验。”

　　“妙极了!”主持人收了掌心的欲海心莲，他鼓了几下掌，做出了一个邀请的手势，道：“那么，这位交易的客人，请到我们后方的帐篷中来吧！在我们的贵客确认地图无误之后，这品绝世的欲海心莲，就是您的了!”

　　男人点了点头，他沉默的绕过眼中满是贪欲的交易者们，走进了石台后的大帐。

　　一卷羊皮纸显现在玄袍男子的掌心，他将它扔向白思一行人，灵卿接住了，他用法术测验了一下羊皮纸的绘成时间，然后打开了地图，开始校对观察地图上的指引标识。

　　宁谡有些着急的问道：“怎么样？”

　　灵卿说：“是真的。”

　　白思感觉宁谡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灵卿将装有欲海心莲的锦囊抛给玄袍男子，说道：“它是你的了。”

　　玄袍男子抬手接住锦囊，他朝着白思等人抱了一拳，便转身离开了大帐，至始至终，未发一言。

　　白思有些不安的问：“他……就这么出去，不会有什么事吧？”

　　灵卿道：“这就是幽冥市的规矩。”

　　白思点了点头，却没有再说话。

　　当灵卿将欲海心莲交给那玄袍男子时，他们与他，便已经再无任何关系。

　　这不过是一场交易，双方皆是自愿，至于结果如何，那便是各人自己的事情了。

　　“在第一次知道幽冥市的时候，你的这种负罪感，我也有。”

　　朝阳渐升，幽冥市的大门再次打开，佩戴着面具的交易者们如同鬼魅一般的鱼贯而出。锦瑟勾住白思的肩，与她一起回望那片隐藏于山石之中的鬼市。

　　白思问：“那你是怎样处理这种感情的？”

　　“没有办法处理。”锦瑟说，“只能慢慢适应，有时候，看得多了，真的就麻木了。你只需要记住，你得到了你想要的，双方皆大欢喜，这就够了。”
　　“至于与你交易的那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他只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而已。”

　　白思将额头靠在锦瑟的肩上，过了好一会儿，她方才闷声道：“谢谢，我现在好受多了。”

　　锦瑟拍了拍白思的背，没有再说话。

　　当太阳彻底升起的时候，他们就该启程，前往大荒绝域了。

　　***

　　北荒。钟山。幽湮府。

　　在黎明来临之前，黑暗总是会显得愈加浓重。

　　月白绸衫的小童于沉沉夜色中走来，他的脚步轻巧，凌空而行，并没有真正的踏在地上。

　　“主上，”白衫的小童一跃跳上了窗沿，他笑吟吟的看着在屋中静候的音杳，轻轻的道：“欲海一别，至今已有数千载，主上安好么？”

　　“尚可，”音杳将窗户拉开，那小童便轻轻跳进了屋中，音杳问道：“近来一切可好？”

　　小童道：“欲海一切如旧。”

　　音杳点了点头，他问：“我让你查的事情如何了？”

　　小童的手在点燃的烛火上一点，那烛火瞬间便熄灭的干干净净，他似乎是觉得无趣，闪身跳上了软塌，屈膝坐下，说道：“与主上所料分毫不差。主上莫不是打算管这闲事？”

　　音杳道：“我哪有这许多闲工夫？我只不过是讨厌脱离掌控的事情发生罢了。”

　　小童轻轻笑了一声，意味深长道：“有什么事情脱离主上的掌控了吗？”

　　音杳并没有说话，只是神色看着有些冷。

　　小童侧身躺倒在软塌上，低低笑道：“看来，果然有呢……”

　　音杳道：“近日参悟九幽，忽觉心中有所动，想来，大约是心境即将更上一层。”

　　小童轻叹了一声，说道：“如此看来，主上又是一劫将至。”

　　音杳以生死证轮回道，自此不生不灭，亘古长存，但轮回之道乃是逆天而行，故而天道规则生出万般生死劫难，意图将之抹杀，音杳在证道路上一一历尽诸劫，每一次都在生与死之间变得更为强大，终于到了连天道都无可奈何的地步。虽然数千年前他对大荒的那一次洗牌最终以失败而告终，但是失败的只是那一次计划，而并非音杳本人。

　　欲主是不死不灭的，没有人可以真正战胜他，有的，只是来自于双方面的妥协，或者，两败俱伤。

　　数千年前，不同于第一次浩劫时的搏命，在音杳与流华相对静坐三日之后，他们达成了一个协议。

　　除非大荒遭逢剧变，否则音杳与流华，皆永不以真身离开钟山幽湮府，但达成这一协议所需要的条件是，大荒诸方不得上门打搅欲主，否则，音杳必然再次亲手掀起血雨腥风。

　　作为主宰欲海的尊主，音杳并不是一个会轻易被私人情感所左右的人，他对于钟山的那一点感情，还远远不足以改变他的计划——虽然，所谓计划，本来也就是随时可以更改的东西。

　　音杳之所以在数千年前会选择妥协，而非万万年前的不死不休，最大的原因，还是他预感到了自己有劫将至。

　　如果说大荒仙帝是天道宠儿，那么欲主音杳大概是天道弃婴，几乎没有哪一个时刻，天道是不想弄死他的。是以，只要音杳有劫，那么他的劫，必然要比其他任何人的都要来的艰难。

　　世人皆知，修为境界愈是高深，遇见的劫就越是凶险，像音杳这种级别的，对待不可避的劫，每一次，必然都是慎之又慎，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幽湮府中灵气浓郁，环境安宁，又无人打扰，实在是一个渡劫的绝佳选择。

　　“虽然不知道此番劫难又会遇见什么，但若是此劫安然度过，即使孤永世不出幽湮府又如何？整个大荒，尽在微观之中。”音杳的神情高傲而冷漠，一改白日里待人的温柔可亲，小童坐起身来，一双眼是最深沉的夜色，全然不似一个十岁的孩童，他道：“这才应该是本座认识的音杳。”

　　音杳披着流寐的皮，几万年来是越装越像，假戏做的久了，难免就要当真，玄临有时甚至怀疑，音杳还记不记得自己究竟是谁。

　　站在一个朋友的立场上，玄临是希望看到有人能够真心对待音杳的，他的一生过得太苦，能找到一个像家的地方，这很好。但前提是，那些真心那些感情，得是真的，而不是偷的。

　　有一些话，过于直接，玄临不愿对音杳说出口，又或者，他觉得说了也没什么用。如今，能够看到音杳始终保持清醒，玄临觉得很欣慰。

　　“放心，我绝不会让无关紧要的那些人与事来打扰你。”随着火精的光明逐渐照亮幽湮府，浓重的黑暗被驱散，一身月白绸衣的玄临逐渐消失在了沉沉暗影之中，临别时，他低低的声音在音杳的耳边回响：“千万别让我失望啊，主上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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