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上海

　　雨季来临，天空中布满了络绎不绝的乌云，云下的雨水淅淅沥沥。每当我透过窗户向外看的时候，看到的不是雨就是云，雨把窗户打湿一片，那些透过雨的云，看上去像是空间堆积起来的褶皱。云有时翻滚，有时曼延，有时还反射着透过云层的光。那些昏暗的光，不像是来自巨大而又明亮的太阳。阳光照在人的身上，清晰明亮，就像毛茸茸的尾巴滑过脸庞一样舒服。那些光是灰色的，它们像一片片凝固的赛璐珞旧胶片，被细长的剪刀一片片的剪断，从云层和云层的缝隙之间飘落下来。光线映着昏暗的乌云，穿透乌云内部慢慢聚集的水滴。你必须仔细地观察，忽略那些涌动摇摆的光线，才能发现那些细密的细节。它们在缓慢地长大，就像枝架上挂满的葡萄一般。随着乌云的移动，水滴左右摇摆，不时有一两滴跌落下来。那断裂的声音很特别，很好听，像一排细丝串成的水晶卷帘发出的滴答声，清脆而优雅，短促而幼稚。如果你陶醉其中，那声音就更加动人，几乎可以和婴儿的啼笑相媲美。这种声音需要仔细分辨，因为干扰它们的除了那些浑浊的光线之外，还有乌云摩擦的嗡嗡声，气流划过天空的沙沙声，水滴吸收浮尘的聒噪声。那些声音就像废弃报纸发出的声音一样，单调而无聊。
　　我时常盯着窗外，看到入神，那些云和雨会牵扯着我的想象。天空中的雨，稀释了时间和空间。每当下雨之际，我便觉得时间在变慢，而空间变得遥远。我时常能感觉到，在遥远而久远的地方矗立着一座时间源钟，巨大的钟罩里面全是密密麻麻的齿轮和滑条。雨水黏贴在黄绿色的铜皮钟罩上，会沿着铜皮和铜皮的缝隙，慢慢爬到齿轮和滑条之间。粘稠的雨水消除了滑条聚集的动能，让齿轮变得异常缓慢。于是古老的钟摆嘶哑而迟疑，软弱无力。
　　对于婴儿来说，时间是在爬行；对于青年人来说，时间是在行走；对于老年人来说，时间是在奔跑。而雨中的时间本身，则是在不断地徘徊和思考。雨让最激烈的想法慢慢平息，让最迫切的愿望慢慢稀释，让最坚决的信念慢慢妥协。在一个充满雨的地方，无论是高楼林立的城市，还是野草荒芜的沼泽，无论是密不透风的林野，还是平淡静谧的湖泊，只要有雨，一切想法都平淡无奇。雨稀释着一切，你的想法，你的意识，你的感觉还有你的思考，都和雨中的世界混合在一起。时间变成了无法感知的薄膜状液体，所有的东西都在缓慢的摇摆和交融。我常常会看的入神，以至于忘记自我，感觉不到世界的任何东西，只能听到一声声清脆的断裂声，一声声清脆的撞击声，还有一声声清脆的心跳声。
　　雨隔绝了我希望了解世界的决心，当漫天的雨像风沙一样飘落下来，那些空旷的广场，楼宇的缝隙，窗户与洞口的隔阂，都被潮湿的水汽占据。我的视线被局限在一个很小的范围里，一层又一层的雨帘不断地削弱着视线。不知什么时候，目光已如强弩之末，不再前进。眼前的世界，便成了雨水和灰色光线交融的画面，犹如橱窗里散发的淡黄色灯光，灯光在玻璃上蔓延变形，形成一个个光怪陆离的表面。那些橱窗里装点的物品已经不再重要，因为你已经无法分辨哪一块是精致的布料，哪一块是映衬的灯光，哪一块是徘徊的人影。眼前的一切都被雨水揉捏在一起，分辨细节和性质也就变得索然无趣。我走在空荡的马路上，雨水不断地蔓延，不断地冲刷，我的步伐沉重而缓慢，我身边的时间，大部分都在徘徊中徘徊，在摇摆中流逝。我只能把最敏感的思想保留在脑海里，细致的思索，精确的判断，就像在读一本永远都读不懂的书，看一个永远都看不懂的人。
　　如果没有时间来打扰，每一刻的宁静都是永恒，并且如果你忽略它，大部分时候它也会停下来等你。时间就在我的身旁，它像一只忠厚的老狗，卧在不远处的灌木丛里。它不断的张望，又不断的低吠，它似乎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打断我片刻的小憩，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默默地离开。我轻轻地叹了口气，手中的雨伞微微颤动，几滴水落在肩上，思维离开了封闭的心田，时间又回到了我的身边。脚步迈在湿漉漉的青石路上，让人感觉到坚实，雨后的轻风让心情为之一振，迎面而来的许多面孔，每一个都挂着一种令人陶醉的迷离。
　　雨快要走了，我也无意过多的停留，眼前的世界渐渐清晰，光彩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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