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上海

作者:张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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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涡虫


      在上海这么长时间,要说学到的最多东西,不是什么专业知识,也不是什么为人处事,而是见到了课本中从来没有教过、我也从来没有见过的许多动物和植物。
      它们姑且都统称为动物和植物。
      我住在一层,对于潮湿多雨的上海来说,一层和地下室基本上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各种动物尤其喜欢光顾的地方。我见过数量最多的动物,有两种,其中一种还不知道名字。
      知道名字的那个却又没有任何写下去的欲望,虽然形象鲜明,动作犀利,但是我却有种后天的厌恶感,因为我知道它的名字叫蟑螂。
      不知名的那种,也是灶台和卫生间里的常客。不知名有不知名的好处,不知名就不知道前科,没有外界塞在我脑袋里的各种主观判断。仅仅是出于好奇,我就已经观察它们很多次了。
      而现在我更是对它们的名字避之唯恐不及,就像小说揭开最后的谜底,陪伴自己的人原来是变态恶魔,这种结局想想就会全身不舒服,晚上还要把五官遮得严严实实才能睡的安稳。
      我姑且叫它蜗虫。因为蜗虫很像蜗牛,只不过没有壳子。如果你也不知道这种动物,那就简单的想象这样的情景:你在热气腾腾的澡堂里洗澡,看见对面的熟客,摆摆手打个招呼:“蜗牛,你也来洗澡阿。”你误会了,你看到光屁股的那位不是蜗牛,而是蜗虫。
      蜗虫外表光鲜,全身裹满粘稠的浆液,当远处的灯光照在它身上时,你会觉得它穿了一件价格不菲的衣服。那衣服上全是粗细不均的褐色条纹,就像某种古老的文字,涡虫一定是受到体内古老基因的驱使,才把它认为最重要的信息刻在脊背上,代代流传。脊背上大面积的表皮都是透明的,有一些条纹更像是表皮包裹的器官。蜗虫从一个地方慢腾腾地蠕动到另一个地方,身上的条纹就随着缓慢的步伐而弯曲伸张。
      蜗虫还有一片白色的底盘,像一块硬质塑料滑板,它的整个身子看上去也就像滑板上粘着的一块泥巴。底盘上有一条条横向条纹,像蛇身上的鳞片。当它爬行的时候,横向条纹就像流水机器一样一片接一片地移动,带动臃肿而巨大的身躯,以蜗虫所认为的最快速度向前奔跑。
      蜗虫头尾相似,但不难区分,其关键就是头上两个灵活的触须,假如那两根细腻柔韧的犄角叫做触须的话。触须上包含着无数神经和运动肌腱,在空气中四处伸展。仿佛空气里有一层只有蜗虫才能分辨出来的分割层,它大部分身躯隐藏在混浊的低空气层里,只留两个形似潜望镜的触须在外面。蜗虫一定对自己的行为艺术感到得意,你看它在肆无忌惮地摇摆,还在肆无忌惮地吹嘘。
      在它休息的时候,前部微微探起的脖颈便同身体一起软绵绵地附贴在地上,就像那些在海滩上晒膘肉的老外。我用小木棍去碰它,它也一动不动,即使把它从一个地方挪到另一个地方,它也懒得抬头说声谢谢。也许是它胆小,也许是它和许多喜欢掩耳盗铃装死逃命的动物一样,它觉得自己死了的话人们应该就会放过它。
      蜗虫极其喜欢阴暗潮湿的环境,如果有人陪伴的话那更是锦上添花。我从来没有在白天的时候见过它们,原因之一便是蜗虫的习惯,原因之二也许是我的习惯。我白天大部分时间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办公。上海的梅雨时节到来之后,这些蜗虫就变成了不付房租的常客。每到晚上,我将灶灯打开,就会看见上面浮着的两三条小船。即便开了灯,它们也熟视无睹,一边交头接耳,若无其事地谈论每日趣闻,一边慢悠悠地划船。
      如果说它们只是渺视我的存在,我也许不会感到厌恶。我能够理解它们对于人类的漠不关心,这仅仅是伤害了我人本位的自尊而已。但是蜗虫在向前蠕动的同时,后面还拖着一条弯弯曲曲的粘痕,就像简笔画里的喷气飞机、喷气火箭甚至是喷着气的汽车一样。那条粘痕是涡虫留下的标记,有了这条回家的标记,它才敢小心翼翼地前行,如果你悄悄地把这些痕迹用纸擦掉的话,它们一定会大为火光,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焦急。
      那粘痕上一定沾染了潮湿世界里的许多病菌,说不定还散发着蜗虫自以为是香水的古怪味道。只凭这一点,我想人们一定给涡虫起了许多表达厌恶的名字。当三四只蜗虫约好一起上灶台逛街的时候,那场面一定会让很多涉世未深的女士惊呼尖叫,就好像见到了人世间的丑恶一般。那些连在一起曲曲折折的粘痕,交织在一起变成一片粘稠之海。壮观的情景会让你觉得除非把灶台扔到上千度的高温熔炉里放上个把月,才能把它洗干净。
      和诸多动物在一块儿习惯之后,厌恶感便慢慢消失,有时一不留神,还会觉得眼前这些小东西有些可爱。
      今年夏天我第一次在灶台上看到蜗虫,由于它长的和吸血蚂蟥很像,我吓得大惊失色,就像看到一条红色斑纹的小蛇。我赶紧以最快的速度从房间里拿出一张纸,小心翼翼地把它铲到纸上,走到最近的一个窗台,连纸带虫一起扔了出去,然后关上窗,划过窗帘,就像拒绝外界黑暗的小角落一样拒绝它的存在。
      之后我便有些后悔,因为毕竟是一个心善的人。我是一个连器物看久了都会产生嘘寒问暖之感情的俗人,想到外面冷清的路边上,一条丑陋的蜗虫在暗自怜伤,便觉得不忍。转身到窗外去寻那张废纸。
      那张废纸被他的主人无情地丢弃在草丛中间,我把它捡了起来,但上面的蜗虫早已无影无踪,只有一条歪歪扭扭的痕迹跨过大半张纸。那只虫怕是早已消失在草丛里,到最近的酒吧喝酒扯淡去了。光是喝酒扯淡还不成,它估计还要一本正经地跟周围蜗友大谈今日奇事,把我描绘成败在他手下的五爪涡虫。
      就像对待蟑螂客之类的甲虫一样,见到了,我多半客气的把它们请出房间。寒冷的冬天来临,令人厌恶的蟑螂便杳无下落,而那些蜗虫却把这里当成了温暖的港湾,如在自家门院一样大摇大摆地游玩,大摇大摆地涂抹着它们自以为美轮美奂的狗屁壁画。见得多了,我也懒得管,后来这些软虫越聚越多,成群结队的出现,我便觉得自己已经丢失了局面的控制权。
      于是我安慰自己说,明年一定要换个地方,到时再也不会住首层的房间。想来想去我还是认输了,那些蜗虫和蟑螂之流断然不会跟着我走到百里之外,它们也许世世代代便一直居住在这里,子子孙孙无穷尽,直到房屋年久失修,在狂风暴雨中腐朽倒塌为止。于是想来想去终于想通了一个道理:
      原来我才是一个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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