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上海

　　潮湿的空气里混着玉米花粉的气味，一颗颗深绿色的玉米杆伸展着镰刀一样的叶子，漆黑的天空投下点点的星光，将少许的光放在油亮的颗颗饱满的米粒上。田地里一阵窸窣，几棵秆子被哗啦一推，就像一个青蛙张开的大嘴。萤火法师从里面钻了出来。玉米叶子还在划拨着他的胳膊，上面布满了浅白色的割痕，还有用藤枝浆液涂抹的白色花纹。他的闪着荧光的眼睛警惕地观察着眼前的田地，四周除了嗡嗡作响的甲虫之外，就只剩下他自己的心跳在砰砰作响。树林的远处，玉米人的村庄在山谷中闪烁着点点滴滴的亮光，连绵的山脉像蜥蜴一样一动不动。天上的星光照射在法师黑色的脸庞上，他感觉酋长的诅咒就像粘湿的汗水一样，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触手，像蜂群一样贴满了他的脸。
　　哗啦啦，哗啦啦。阵风还在一刻不停地搅拌着眼前的玉米田，横七竖八的玉米杆，就像横七竖八地躺在水流里的印第安人一样，左右摇摆，来回晃动。那些已经死去的人可不会动，他们只会瞪大着眼睛，看着自己的鲜血和河水混为一团，渗到黝黑的泥土里面。只有酋长，只有酋长一个人在河水里跳动，大口大口地喝着浑浊的河水，然后尿着浑浊的尿液。酋长身体里的毒药就像礁石上的泥斑一样，再多的河水也冲不干净，再多的河水也解不了革命军上尉的毒。酋长把整个身体都泡在河里，还在一刻不停地喝着水，他的内脏里、骨骼里、毛发里，到处都燃烧着炙热的火焰，可是隔着他的身体，隔着他的皮囊，河水根本沾不到任何一点火苗。直到他的眼睛肿胀地像个鸡蛋，他的膀胱肿胀得像个气球，酋长才停下来。他在河水里大喊大叫，毒药的火焰填满了他脸上的根根青筋，整个脸变成藤蔓缠绕的树干。酋长在河水里大喊大叫了三天三夜，整个丛林的树木都听到了酋长的声音，整个丛林的叶子里都充满了酋长的诅咒。丛林将诅咒传给了萤火法师，部落的萨满从山洞里赶了回来。
　　根本就没有酋长的尸体，法师顺着河流走了很久，几乎要走到热带雨林的边缘。也许酋长已经跟河水混为了一体，变成了一团团参杂着泥沙、水草和粪便的淤泥，酋长的灵魂已经变成了河流里面的食人鱼，他的愤怒变成了刚硬的牙齿，他的怒吼变成了凶猛的眼睛。萤火法师站在岸边静静地站着，看着河水缓缓地从上游的玉米地流下来，他将手里的烟草叶团成一团，送到嘴里面兹兹地嚼了起来。草叶的清香让法师胸中砰砰直跳的心脏平静下来，他走到了河水的一段，没有发现任何事情的进展，于是他走向河水的另一端，天黑之前他就能走到那一片被烧荒烧掉的田地，还有上面种起来的一人多高的玉米。
　　法师在空地上坐了下来，周围的玉米叶子还在一刻不停地在他身上划撩。他将披在身上的棕叶斗篷拍了拍，许多渗在里面的露水抖落下来。空地的四周堆满了潮湿的落叶，丛林里的豌草迫不及待地占据了这个刚刚形成的草堆。法师瞪大着铜铃一样的眼睛，目光像火焰一样扫射着四周的田地。黝黑的泥土散发出开荒时滚滚浓烟的气味，那些焦黄的沉重的草叶在法师的注视下慢慢变干，变得像暴晒的骨质一样，发出啪啪的声响，发出幽蓝的火光。法师用手去摸那些湿甸甸的玉米叶，将上面湿漉漉的一团刨开，将深藏在里面还没有被露水侵蚀的枯草拿了出来。他的双手一刻不停地在抛挖，将那些干燥的落叶堆积在结满黄色牙齿般玉米棒的田地旁。那些镰刀一样的玉米叶似乎意识到了萤火法师的举动，伸展的姿势一下子收敛了回来。大批大批的玉米杆像拥挤的人群一样，迫不及待地想要挤出这片巴掌大的田地。
　　法师将燧火石拿了出来，借助点点的星光，他看到青色的石头尖峰的石刃，石刃上面布满了印第安部落的符语。法师要用燧石将萤火召唤出来，点点的萤火将引爆遍布在丛林里面的酋长的诅咒。雨林里原始的部落将在从他们幸存的最后一人那里展开对玉米人的报复。次次次，法师费力地敲击着燧石，迸发的火星消失在黑暗之中，像湮灭的流星一样。火星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逐渐形成一个涌动的舌头，贪婪地伸向脚下的落叶。火苗一下子产生了，扑哧一下燃烧了起来，就像一个碎裂的鸟蛋。法师将草堆慢慢聚拢，小心地调试着迅速扩散地火苗，不一会儿，印第安人手上的火苗就引燃了长条形的火堆，明亮的火光淹没了周围的星光，森林的影子在火光中跳动。
　　大火烧了起来，脆弱的玉米杆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沉甸甸的果实不断地从秸秆上掉落下来，在熊熊的大火里烧成一团团漆黑的梭子。整个雨林的风流都被萤火法师眼前的火焰吸引了过来，风穿过丛林繁密的枝叶，发出秫秫的声响。风流引导着火焰，形成一条肆无忌惮的火龙，火龙在大片大片的玉米地上空盘旋，像闯入的野牛和豪猪一样，将大片大片的秸秆撕裂开来。萤火法师看着眼前熊熊燃烧的火焰，他的眼睛里迸射出愤怒的眼神。炽热的热浪一刻不停地冲击着他黑色的脸庞，脸上的汗水被蒸干成一条条汗渍，又有更多的汗水从头上流下来。萤火法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任凭火烫的热浪和深夜阴潮的冷风在他身边交错纠缠。他在大火的面前说起了自己的诅咒，印第安部落的语言乘着风流卷进玉米田的大火之中，连同玉米人赖以生存的玉米棒子，一起在大火中肆意的燃烧。火苗穿过秸秆，盘旋着撕咬着上面焦黄的叶子，叶子上面的深红色的玉米须，彭彭的燃烧起来，金黄色的玉米，在火焰的撕咬下变成无数的碎片，在夜空中伸展的如同印第安人的羽毛头饰一样的玉米穗，在火光中快速的扭曲，支架在野火和狂风中分崩离析。玉米人等待了一年的收成，也就在酋长的诅咒和萤火法师的注视下化为乌有。
　　山脚下刚刚进入梦乡的玉米人，此刻多半从睡梦中惊醒。庭院里的家狗朝着山腰上的火团的方向，一刻不停地狂吠。人们纷纷穿上衣服，从院子里拿起各种各样的工具，向玉米地飞奔过去。一桶又一桶的盛满浑浊的河水的水桶被焦急地带上山，许多人拿着收割玉米的镰刀，希望这场大火吞没整个玉米地之前，可以砍伐出一条隔火带出来。但是漫天的大火毫无收敛的趋势，在这场掺杂着印第安人仇恨的大火面前，玉米人就像蚂蚁一样微弱的不堪一击。
　　火势越来越大，不仅烧到了整个玉米地，还烧着了玉米地邻接的丛林，火焰在萤火法师脚下猛烈地曼延着，很快就将萤火法师整个包围了起来。漫天的大火，滚滚的浓烟，肆虐的狂风，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墙。萤火法师的脸庞上青筋毕露，汗水更加疯狂地滑落，此刻，他身上的毛发也像那些火海中的玉米穗一样，发出兹兹的声音，一根根像蚯蚓一样蜷缩起来。他身上的斗篷烧着了，插满孔雀羽毛的头冠烧着了，连脚下踩的草鞋都烧着了。萤火法师毫不理会，他仍然大声地叫着印第安的咒语，大声地宣扬着印第安的复仇，他的双手展开像一只鹰隼，他的脚步移动起来像一头巨象，他的眼睛里冒出火热的目光，他的脸上布满了白色的印第安图纹。
　　萤火法师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走到了熊熊燃烧的玉米地里面。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