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上海

　　雨神很快就走了，走得无声无息，像一场似乎永远都不会停止的雨，一点一点的在空气中消失一样。雨神原来站立的那根松枝，现在已经碳化成了灰黑色的一截。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聚乙烯燃烧之后的刺鼻气味，许多白色的烟尘从树枝上冒了出来。雨神离开的时候没有留下任何的话语，甚至没有因为我的善意行为说几句感激的话。上一秒我还感觉他就在我胸口前一米的位置，下一秒那里就变成了一团紊乱的气流。许多风从各个方向向我的位置吹来，我用手护着眼睛，防止气流中的灰尘进到我的眼睛里。我在模糊的视线中看着那棵深绿色的松树在疯狂的摇摆，它像是一根被拦腰折断的铁链，树枝在空气中愤怒地颤抖，发出哗哗的声响。
　　过了一会儿，那棵松树恢复到我最早看到它时的样子，那截黑色的松枝非常不恰当的连接着出挑最多的树枝主干尽端，不一会儿就从树干上断裂开来，掉在光滑的石板上，碎裂成一堆粉尘和尚未燃烧完全的残渣。我站在松树的旁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看到天边的太阳已经坠落，但是还有很多红色的光线沿着大气层的轨迹漂浮过来。天空像是一片燃烧殆尽的黄色荒原，有一些羽毛状的云彩在极高的高空慢慢移动，并且慢慢变成了深红色的晚霞。靠近太阳的地方，只剩下一大片暗红色的退晕，一些低矮的红色云团在周围慢慢地游荡，像一群漫步在午后草原上的懒散绵羊。天空慢慢变得深沉，在我的头顶上，天空在慢慢注入一种黑色的水墨，从东方开始慢慢扩散，沿着一条弧形的轨迹逐渐占满整个天空。
　　星辰像退潮后在水面上裸露出来的石头一样一个个的出现，它们的光线很微弱，也很精巧。星辰的光芒就像一注强有力的镇定剂一样平息了我内心的不安和恐惧，我感觉夜晚的宁静正不断地涌入到我刚刚还是波涛汹涌的脑海之中。我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夜色和星光下的巅峰充满了恬静和凝固的气氛。天空中没有月亮，这很好，我借着微弱的星光走到松树的下面，慢慢坐了下来。当我挨到地上的石板时，感觉像是坐在一片凝结的冰面上一般。
　　夜晚降临了，最后那些红色的晚霞也渐渐消失。四周的黑暗生长的速度很快，却又悄无声息地难以发觉。我坐在雨神消失的地方陷入了无助的惘然。我感觉自己就像是纵横交错的棋盘上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那些古怪的语言并不像经过了远古部落数代人的口口相传流传至今的只言片语，而带有一种文字被刚刚发明出来时的崭新气息。虽然我不懂其中的含义，也不懂声符之间的联系和结构，但是那一连串的声音进入我的脑海，迅速组成了一条完全无法分割的乐曲。它成为连接我的现实世界和神秘世界的一座荡桥，每当我想到这句咒语，就感觉走进了那个充满未知和不可控制的世界。
　　现在，这段咒语终于在我的现实世界里打开了一个缺口，我在这个未知的世界里释放了一个似乎从来都没有存在但是却亘古长存的一个神。雨神的出现和消失让两个世界完全失去了隔阂，现在它们各自原本独立的元素在我的脑海里激烈地碰撞和冲突。我在一种极为不安的情绪之下慢慢进入了梦乡，但是梦乡里是一个同样混乱的世界。我感觉自己像是一条躲避河底泥沙的鱼，却跳到了干燥的河岸边。
　　。。。。
　　我在梦中惊醒，在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时候做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噩梦，没有比这更能让人感到糟糕的事情了。我额头的汗水和清晨凝结的露水混在一起，变成了一股股冰冷的水流。我松开紧握的拳头，用笨拙的手指*自己的双肩和双腿。昨日爬山牵扯的肌肉现在在不断地分泌酸涩的激素，我的两条腿肿胀的像是充气的气球。虽然有了一点力气，但是我还是花了很长的时间从石板上站起来。那棵孤单的松树上残存着我倚靠时留下的潮湿轮廓，不过当一个崭新的太阳开始照耀这块天地的时候，这些这个轮廓会迅速地消失。我在这里逗留一夜留下的许多痕迹，也会在风吹和日晒的轮番冲刷下很快地消散。这个地方马上又会变成了一块世外桃源的样子，清净的像是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
　　我最后看了一眼眼前的这棵松树，就昨天发生的事情而言，除了我之外，也许就只剩下它能在最危急的时候站出来证实我的描述了。于是我产生了一丝同情之心，出于对松树失去了一个古怪的陪伴，并且接下来的很长时间它都将自己孤独地站在这里的惨淡未来，我像一个即将说再见的老朋友那样拍了拍它粗糙充满斑纹的树茎。松树一点表情都没有，它的松枝在慢慢变干的空气中慢慢摇摆，像是一个人的手在了无生趣地拨弄着河塘上的浮萍。我的鼻子*了一下，然后转身离开这个地方。
　　下山的路看起来比昨天要平坦许多，生活中熟悉的许多东西又慢慢出现在眼前的感觉很好。就像一个准备长期旅行的人在听到航班延误的消息之后，将整理好的许多衣物和日常用品一件件拿出来时的心情一样。原本横亘在山峰和山腰间的云层现在变得非常稀薄，仅仅保持着一层淡淡的轮廓。我看着这团云彩慢慢地向自己靠近，想象着自己变成了一艘轻巧的单人飞船，慢慢地靠近位于近地轨道上的中继空间站。草丛和灌木越来越多，然后是成片成片的树林。树林中潮湿的气团还没有完全散去，斑驳的阳光从密密麻麻的叶子上面穿过，在我的身上和脚下的石阶上留下了一个个闪亮的斑点。位于树木根部的霉菌开始散发出一种陈酿美酒般的富氧气息，我深深地吸了几口，整个人像醉了一般大笑起来。声音在密密的丛林中传播，许多鸟儿从枝头上飞起，叽叽喳喳地开始讨论新一天的行程。
　　我在半山腰的地方遇到了很多同我反方向的人，他们都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我，大概是从来没有见过在山上过夜的人吧。我从他们的身边轻巧地穿过，如走街串巷一般。我的疲惫和酸痛的双腿慢慢恢复了活力，现在它们又有一种蠢蠢欲动的兴奋感觉。头顶上的太阳越来越亮，许多迎面而来的人脸上都开出现了汗珠和疲惫，不过更多的是一种对于山峰的迷恋眼神。我不再关注那些从我身边走过的人，集中注意力在一块块青色的石阶上。山峰很快就变成了一个越来越高的棱角，我不断地向下走，却感觉山峰在我脚下以一种势不可挡的气势在生长，它冲破云霄，将那块我曾经栖息过的平台向更加高远的天空推举。也许有一天这座山峰会抵达苍穹的顶端，生长着粗壮松树的峰顶平台会慢慢脱离地面的引力，成为漂浮在天空中的名副其实的空中楼阁。假如我不下山的话，也许会在上面变成一个超脱尘世的隐士，变成一个悬浮在高空中的人。
　　但是现在我还牢牢地踏着脚下坚实的石阶，我没有变成悬浮在空中的隐士，我的心中悬浮着一块比空中楼阁还要沉重的石头，这块沉重的石头甚至比我看到的这个世界还要沉重。我在下山的时候，曾经有一段时间竟然陶醉在富氧的森林之中，而将这一心事忘记了一刻。现在，我再也不能忘记它了。它就像那条神秘的咒语一般唐突地走进了我的生活，就像我释放的雨神一样不容置疑地改变了我的生活。我的这个现实世界，原本平淡而波澜不惊的世界，似乎要出现一场令人胆战心惊的狂风暴雨，我的未来将变成一个神秘和不再现实的世界。
　　在昨晚的那场噩梦当中，我梦见自己骑着蓝色毛发的银盔战马，面对着潮水般的重装士兵。我大声地向着我的军队呐喊，慷慨地向我的士兵陈辞。我听到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呼喊声，满意地向着布满星辰的天空大笑起来。我从我的头上取下来一个装饰，发现那原来是一个布满银针的头环，在那些闪烁着银河光芒的银针中央，是一颗淡蓝色的宝石，我默默地注视着宝石散发的光芒，像是看到了小时候最深远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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