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上海

作者:张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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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迷城·上


      或许你们会问,在已成为现在的未来的那一天,在那场持续了四年十一个月零三天的大雾消失之后,我们是否已经忘记了阳光的味道。
      没有人知道,雾从何而来,为何会变成萦绕在人们心头上的一团乌云,可是当它结束的时候,人们却言之凿凿,拿出许多稀奇古怪的证据,证明大雾起源于时间。这件事就像滚动的雪球一样,不断膨胀,不断加速,最后变成一匹疯狂而又肆无忌惮的野马。在这之前,原本平静到乏味的生活世界,随着大雾的闯入,变成了一部荒诞的荒诞派话剧。那些人拿出的主要依据是,大雾出现之时,整个世界陷入了短暂的停顿,雾就是从那个时间的停顿中出现的。人们对这一依据的看法显示了高度的一致性,但却对其中的细节产生了巨大的分歧,有些人认为停顿的时间只有0.1秒,有些人认为停顿的时间至少有几年,有的人认为那段时间长的无法计算,甚至长过时间本身。这个问题始终没有答案,因为在世界陷入停顿的时候,时间自己也深陷其中,成为该事件众多亲历者之一。
      我不能向你们描述完整而真实的细节,因为真相永远只存在于过去,而时间总是很介意我们穿越它的院墙。事件发生的时候,我正处在半梦半醒之中。我当时站在窗前,深夜的黑暗正在慢慢稀释掉我脑海中震荡不安的思考。那个晚上没有星光也没有月光,黑色的天空连接着黑色的房屋,黑色的大地连接着黑色的缝隙,微弱的光线在黑色的矩形中融化,周围悄无声息。没有声音,没有色彩,没有感觉,只有黑暗。在黑暗中,即使是流动的时间也像冰河一样发出吱吱呀呀冻结的声音。
      神经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我似乎渐渐入梦,许多杂乱而没有色彩的画面在脑海中纷纷飘落,变成了无数抖动而闭合的弦。混乱而矛盾的感觉很快淹没了我的自我意识,而时间似乎就是在这时小心翼翼地停了下来。在没有体验者的情况下,自由的思维延伸到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我像是静止的城市在狭小房间里生长出来的思维萌芽,与城市连成了一个整体。世界的一切都静止了,连最微小的泡沫和波动都被严苛的物理法则固定在空间精确并且唯一的点上。所有时间以外的事物都和时间脱离了关系,时间变成了一团模糊不清的云雾,随即凝固成一片泛着扭曲图案的冰晶。那短短的一瞬间,短的小过真空中微小物质的一次湮灭和再生,短的小过睡梦中思维的短暂振动,短的小过一次回眸,短的小过一次放纵。那一瞬间稍纵即逝,那一瞬间黑暗无比。非存在的黑暗与夜晚格格不入,与灯光下躲藏的黑影截然不同。它带着远古森林的潮湿,带着现实孕育梦境的粘稠,将夜晚冰冷而倔强的黑暗驱赶到虚无的角落里,在世界的表面留下了一条湿漉漉的时间痕迹。
      等我清醒过来,我像是走尽了无尽的旅途一般。疲惫而散乱的目光慢慢聚集,只见房间里每一样物体都在散发着诡异的迷雾,杂乱的房间慢慢变成了一个雾气糟糟的屉笼。迷雾在狭小的空间里旋转和纠缠,像光滑的鳞蛇一样寻找着每一块可以占据的角落。我揉动着僵硬的双手,只见上面微缩梯田一般的指纹缝隙里,稀疏的绒毛孔洞里,蓝红色的脉络枝丫里,甚至是毛细血管的褶皱之中,都散发着一种粘湿的雾气。迷雾越来越厚重,很快将房间充满。我打开窗户,迷雾夺框而出,在半空中形成一根雾柱。而在窗户外面,更多的雾柱在楼群中升腾。每一栋大楼都在散发着浓雾,每一个窗口都在浇筑着雾柱。滑稽的人们头上烟雾氤氲,像刚刚点着的纸包香烟,连他们看我的眼神都散发着一种迷雾般的迷离。
      迷雾向上升腾,形成连续不断的云团。云团遮天蔽日,将弱小的太阳践踏成模糊不清的一团,像被踩碎的鸡蛋。鸡蛋照射下的影子变成了一片灰色的液体。迷雾笼罩之下,城市的色调下降了一级,能见度下降了很多级。这种情景让人们想起了那些朴素而布满噪点的黑白影像,那些影像距今已有几百年的历史,上面时间侵蚀的噪点比影像本身的像素还要多,基本没留下什么信息。迷雾事件由此开始。

      奇怪的是,恐惧并不是第一时间出现的情绪。大雾弥漫城市的前三十天,人们并没有感觉到异样。他们照常劳作,照常进食,照常睡觉,照常在太阳原本应该在的地方看太阳,虽然那个地方已经变成了一团朦胧的白斑,就像河岸边上古老巨塔墙角上慢慢生长出来的霉菌。大雾阻断了外面的世界,将原本稀疏的城市空间无限的放大,人们呆在任何地方,都只会看到雾茫茫的一片,和一眼望不到边的一片雾茫茫。很多一辈子足不出城的人宣称在大雾中找到了大海和草原的感觉,他们从来没有意识到城市竟然比纸质的地图大这么多。许多人开始制定旅行计划,希望在这场大雾消散之前,走完城市的每一条街道,一窥城市的全貌。
      最早的恐惧开始于一次毫无意义的谈话,之后恐惧就像受到惊扰的鸽群一样迅速扩散到整个城市。当时有两个少不更事的年轻人闷骚的在房间里因为争论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而争论,其中一方,男方或者女方试图阐述自己对于立场的坚定程度,说了下面一句简短的话:“要是想让我认错,除非这场大雾消失的无影无踪!”雾并不是这场争论的原因,也和其中主要的争论焦点没有任何直接或者间接的关系,它像人们在雾中不小心踩到的流浪狗一样,被毫无来由的牵扯到争论当中。雾对于这场争论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气魄,如同耍酷的西部牛仔踢翻装酒的破罐子那样,它干脆而强硬地将其他想法从此次争论中踢翻了出去,让自己什么时候消失成为接下来三个多小时的争论、推导、假设和证实的谈话的唯一话题,并且将原本在人生观、世界观和价值观方面存在巨大分歧的两个人,一齐放置于一个不安而统一的巨大恐惧当中,从而让他们意识到了夫妻之间患难与共的重要性。就像一群被枪声惊扰的鸽子,两个人最后不得不惊恐地承认,按照目前的迹象,大雾似乎永远都不会散去。这个结论让幼稚的女人发出的声波震碎了整条街的玻璃。
      就像我开始所说的那样,恐惧像鸽群一样迅速地散布开来。谣言是传播恐惧的理想途径,而恐惧滋生更多的谣言,更多的谣言又散布更多的恐惧。仿佛一夜间,所有人都开始讨论这场大雾,每个人都对大雾何时消失拥有自己独到的看法,并且没有人知道这场大雾何时消失。腼腆的人们纷纷走出紧闭的房门,走到宽阔而一眼望不到边的实际上很狭窄的马路上,一群群地聚集在一起,就像水池底下一群群觅食的热带小鱼。他们大声地讨论着大雾的主题,每个人都为自己的观点据理力争,和陌生的从来没有见过面的陌生人争得面红耳赤。似乎依靠从嘴里喷射出来的炽热气体,他们就能将恐惧从脑海中消除。这种争吵最终被认为是浪费精力和时间的无用功,因为很多人都得出相同的结论,那就是当大雾不复存在的时候,它就会消失;在大雾消失之前,它一直会存在。这个真理的证伪过程很快被人们抛弃,人们又开始争论下一个话题,那就是怎样使大雾消失。
      伴随着恐惧之下理性的慢慢恢复,人们意识到之前犹如疯狗般争吵的思维方式并不会产生有效的解决办法,于是开始使用一种他们一贯使用的逐层传递金字塔式思考模式。这个思考模式的程序如下:首先从所有的居民中选出一大批居民代表,由这些居民代表参加位于市中心城市广场的居民代表大会;在居民代表大会上,从居民代表们之间选出代表居民代表的居民代表代表;而这些居民代表代表们再去城市广场旁边的议事厅参加代代表大会,在代代表大会上,大家再选举出代表议事厅内这些人的代表。以此类推,最终选出金字塔顶端的几个人,负责解决城市目前的困境。但是这种方式出现了一个诡异的现象,那就是每次参加大会的人数,并没有按照预期的那样越来越少,反而出现了震荡起伏的变化。有的时候代表的人数逐层下降,有的时候代表的人数却逐层递增,有的时候,代表的人数甚至超过了全城所有居民的数目。最终,这场沸沸扬扬的代表活动戛然而止,人们对代表的兴趣和与之对应的选举法则的兴趣也戛然而止,再也没有人提起这场荒谬的活动。之后,在一次自由散漫的马路集会上,有个人出了一个好主意。那就是想要从居民中选出最聪明的人存在理论上无法解决的难题,但是从居民中选出最笨的人却很容易,然后人们可以从最笨的一群人当中,再选出最聪明的一批人来,让他们来解决城市难题。这个办法行之有效,很快一批人就被委以重任,负责消雾工作,而那个想出好注意的人,则被大家全票通过选为该任务的主要负责人。
      消雾工作者们经过了长时间的研究和实验,研究和实验的时间之漫长以至于很多人害怕在解决方法出现之前,大雾就会消失,整个计划也就此泡汤,有人甚至专程跑到寺庙里去祈福,祈求大雾永远都不要消散。最终他们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这些被市民千辛万苦选出来的消雾工作者们要求大家饲养蜘蛛,并且拿出了长达数百页的研究报告,表明蜘蛛分泌的粘液有助于捕捉空气中的雾气粒子,最终会使大雾完全消失。依靠在大雾弥漫之下残存的最后一点对于生活的希望,人们将它转变为饲养蜘蛛的动力。整座城市的人都开始饲养蜘蛛,各种各样的蜘蛛,黑色的蜘蛛,白色的蜘蛛,光秃秃的蜘蛛,浑身长满绒毛的蜘蛛,大的如同水桶一样的蜘蛛,小的用肉眼都无法识别的蜘蛛,安全温顺如同棉球一般的蜘蛛,凶猛残暴如同眼镜蛇一般会致人死地的蜘蛛,都被一股脑的发掘和饲养。直到后来,蜘蛛的数量超过了人,俨然成为城市新的统治者。蜘蛛爬满了高大耸立的古老尖塔,占据了马路两边茂密的月桂树冠,还有月桂树下一丛又一丛从不落叶的海桐和深翠色的草丛。一丛丛的蜘蛛从少人问津的灰墙缝隙中爬进去,一丛丛的蜘蛛从阴暗潮湿的下水道管井里爬出来。人们习惯了爬满晚餐桌面的巨大狼蛛,习惯了深藏在毛发当中犹如米粒一样的细小红蛛。人们走在马路上,蜘蛛会像雨滴一样顺着衣袖掉落出来。蜘蛛很快就消耗掉了城市大部分的食物,并且将其转化为黏湿的蛛网。白雾笼罩下的古老建筑,原本已经覆盖了一层白色的沉淀雾,现在密不透风的蜘蛛大军爬过之后,上面又积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色蛛网,城市建筑的白化率陡然增高,绿化率几近为零。白茫茫的蛛网散布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不由得让那些饱读史书的历史学家联想到几百年前曾经摧残整个世界的白色垃圾污染事件。从海洋上吹来的热带沉闷季风拉扯着一层又一层犹如波浪般涌动的蛛网,稠密的蜘蛛分泌物一刻不停地收集着空中的雾气粒子,像摆渡桥上僵硬的锚固钢架的铆钉一样将雾气牢牢地吸附起来。经过了长达数周的吸附过程,雾气终于在某一天消散,久违的阳光穿过厚厚的云层,照射在半年没见太阳的城市居民的脸上,所有人在那一天都留下了刺眼的泪水,泪水沿着布满白色绒毛的脸颊流下来,吓的那些爬满脸庞的蜘蛛四处逃窜。人们当天就决定要永远纪念这个特殊的日子,之后每年的这一天都将被叫做消雾节。消雾节的庆祝典礼也很快纳入讨论议程,人们一致同意将在消雾节当天举办盛大的蜘蛛选美大赛,在选美大赛中获得头筹的蜘蛛将被选为城市的守护神。城市广场上人声鼎沸,喧闹的笑声持续了整整一天,连天空中的乌云都被振动的瑟瑟发抖。
      当天晚上,持续了一整天的疯狂庆祝活动结束之后,所有人都筋疲力尽。释放了长达半年压抑情绪的人们很快就像沉入水底的巨石一般进入了梦乡,每个人都做了一个关于美好未来的美梦。第二天早上,当第一个市民从梦中带着笑意醒来的时候,他注定会成为迷雾事件的最大受害者。眼前熟悉的情景让他陷入了长达半分钟的呆滞,现实像僵硬的冰块一样挤压着他的胸口,让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半分钟之后,他发出一种人类自降生就会发出的最简单的音节,并且将其转化为一种超高频的声波,整座城市的建筑都在这种高频声中微微颤抖。这股声波从城市的一端传到另一端,在街道古老的墙壁上来回反射,通过墙壁上最细小的孔洞衍射到房间里,然后钻进当时正在熟睡的人们的耳朵里,所有人都在那一刻被惊醒。从此以后,在长达四年多的时间里,这位首位苏醒者丧失了语言功能,见到任何人、看见任何事、表达任何想法,他都只能用高频的“啊啊”声来表示,可见当时的情景对他造成的伤害有多严重。当时他看到的不是别的,当然是漫天遍野的雾气重新占据了城市街道,并且似乎比之前更加稠密,雾气中咸腥的味道也更加浓烈,那些遍布城市各个角落的蛛网,则像浆糊一样变成软塌塌的一团,成堆成堆地从墙壁上脱落下来。
      之后一段时间人们不再谈论大雾二字,也不再谈论消雾节,也不再谈论消雾工作者,也不再谈论蜘蛛选美大赛,甚至也不再谈论。人们默默地重新戴上刚刚摘掉的密实眼镜,重新开始劳作,重新按照钟表上的时间计算太阳的位置。这次前所未有的挫败在人们心中产生的心理阴影,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变成了镇静。雾气中的人们变得更加理性,也更加温顺。曾经有一批顽固不化的人决定离开这里,他们组成了一个规模不小的队伍,试图依靠指南针的帮助,一直向东走,走出大雾弥漫的范围。一个月之后,那些人失魂落魄地返回,他们无法摆脱无休止的饥饿和迷茫未来产生的无休止的恐惧,无法继续在海上胡乱地漂流,最终决定在补给耗完之前,返回城市。
      大雾隔绝了城市与世界的联系,将它变成了一个封闭的孤岛,一个深陷在海洋之下的古老大陆。数亿年前古老的祖先从海洋爬到了陆地,将身上海洋的印记用数亿年的时间慢慢擦除,而数亿年之后,那些沉睡的古老基因又在雾气中慢慢苏醒。人们在密不透风的雾气中深居简出,身上的毛发绒毛慢慢脱落,皮肤变得愈加光滑,男人和女人表观的区别也越来越小。许多曾经因为谢顶而烦躁不已的人,终于在大雾中重新树立了面对人生的信心,但是这种小小的欣慰,和内心巨大的失落和无奈相比,仅仅是片刻须臾的一时感慨罢了。人们脸上的表情随着毛发的脱落也慢慢萎缩,一张张僵硬的脸庞如同凝固的鸡蛋,白皙的皮肤之下,暗红色的血管脉络时隐时现。古老的基因逐渐发生效力,一些褐色、灰色、银白色的细胞色素在身体表面聚集,形成一条条类似纹身一样的细长纹理。一些在大雾期间酝酿怀胎的婴儿出生之后,十指间还会出现薄薄的蹼膜,耳朵下面还有一呼一吸的鳃状物,而他们的父母在给他们起名字的时候,也开始习惯于使用渔、娲、黄善等字眼。
      有一段时间,咸鱼这个词在城市里流行了起来,至于它流行的原因,我在后面会解释清楚。“咸鱼”最早被消雾工作者创造出来,虽然那时他们已不再承认自己和这份工作有任何关系,至于创造的过程,后面也会提及。咸鱼很快就成为人们日复一日单调乏味生活中的唯一话题。人们的视力在大雾中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削弱,于是谈话成为日常活动最重要的组成部分。话剧成为一种非常流行的艺术形式,而哑剧工作者则几近灭绝。人们翻出厚厚的历史文献,试图从中找出最早发现“咸鱼”艺术价值的人。他们最终在一个叫做周星星的导演身上找到了线索,那个时代视觉艺术大行其道,周制造了许多广为流传的影视剧集,这些剧目对于之后出现的一波趣味低级、品味崩盘的文化狂潮起到了引导性和决定性的作用。在“脑残时代”初期,周曾经写过这样经典的对白:“人如果没有理想,那跟咸鱼有什么区别呢?”人们在惊讶于艺术家对于未来艺术发展趋势的史无前例的敏感把握的同时,也对对白中令人不安的听觉冲击力感到震惊。大家一致决定要为他树立雕像,雕像的位置就选在市中心广场的西段入口。那里原本有一组一家三口游玩的青铜雕像,新的艺术家雕像就放置在青铜雕像的旁边,他的头上顶着一条巨大无比的咸鱼,供人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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