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夏

　　她一直知道自己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任性又闹腾，总是给爸妈添堵。

　　沈其看着女儿尖尖的下巴，心里难过，她何尝不想和和回来。她这么不会照顾自己，学校食堂又不好，再这样下去身体垮了怎么办。
　　“怎么了？”
　　胳膊被碰了下，她抬眼看向丈夫，叹气，小声说，“和和想回一中。”他咬了口饺子，略微沉思，“这事搁几年前倒不难，只是，”他顿了顿，这位校长门路不同。
　　“和和”
　　她眨眼，悄悄用手背抹了下眼角，笑开，“怎么了爸爸。”
　　“来，”他站起身将她的杯子拿过来，倒上茶，“安心读书，爸爸想想办法。”
　　她接过爸爸手里的茶杯，甜甜笑开。跟很多女生一样，爸爸都是无所不能的，严肃却又慈爱。他们那么努力，一边接受这社会的不公平，一边为了孩子放下颜面，去寻找这社会的不公平。
　　可无所不能的爸爸，也不是超人迪加。

　　九月中旬，那天晚上她在准备期中考，爸爸的电话进来。
　　“和和”，他的嗓音带着些歉意，“二中可以吗？二中离家也不远。”她的心蓦地凉了下去，良久，她笑了笑，“谢谢爸爸，不用了。”
　　她没有去上晚自习，这几天越发厌倦学校强迫学习的模式，找了些借口窝在宿舍看书。宿舍阳台远远地可以瞧见教学楼一排排亮着的灯，她低下头将衣服塞进盆里，倒上一堆洗衣液，一边搓一边憋眼眶。
　　温和，你活该。

　　九月底，数学竞赛省赛考场定在附中，她路过礼堂的时候，看见几十个穿着黑白校服的学生出来，嬉笑打闹着上了一台大巴。她躲在角落里看，直到大巴绝尘而去。
　　三十号那天，爸爸妈妈来接她，妈妈瞧着她苍白的脸色，当场眼泪就掉下来。她瞪瞪眼，撇过头去。

　　大家陆陆续续都知道她复读了，吃惊不小，更多的是惋惜。国庆回到家，却见房间堆起了高高的书，都是些练习册，有的还夹着厚厚的笔记本。什么状元笔记，临门一脚，尖子生学案，试题调研，厚厚的有一米高。哦她还记得他们说这不叫状元笔记，这叫壮阳笔记。妈妈本来站在门口，见状走过来，揽住她。
　　“你同学送来的，上大学前那几天，天天有人按门铃。”
　　她盖住眼。
　　临睡前她靠着软软的枕头，终于鼓起勇气打开微信，一下子就卡住了。

　　“哟嘿，我们温大妹子要去虐小学弟小学妹了，怕怕！”
　　“啧啧，温小和我的梦想就交给你好了，交大的实验班还是清华的普通班，你挑一个。”
　　“温和啊，哥哥连装逼骗妹子的老婆本都给你了，你对它们温柔点啊！”
　　“...”
　　她一边看一边笑，眼眶酸涩。

　　十月底的一个周五，她走了好长的路出来外面，坐了末班车回家。车子刚下高速，离家里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她撇过头，不经意间看到那栋教学楼，高高矗立在山上，深色的车窗镜面也映出了自己的脸。
　　她在一中附近临时停靠的一个站下车，迈步过马路，穿过熙熙攘攘的公园，依旧有很多阿姨在跳广场舞，依旧有几对情侣手牵手绕着池塘散步。她一步步往上走，渐渐从黑暗走到明亮，迎面而来的灯光映出她的脸。
　　南方多丘陵，一中是清末至今的百年老校，整个校区像寺庙一样沿着山一层层往上建，在校门外，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根本看不出里面的别有洞天。
　　她迈着大大的步子走到后门处，面前是长长的栅栏和小门，他们以前逃课的时候总是猫着腰，趁保卫处的叔叔不注意，悄悄从小门溜出来。
　　“叔叔好”，她挂上笑，和治安亭里的叔叔打招呼。
　　“咦，怎么这么晚呀？”
　　今天这个叔叔人很好，以前遇到那个可凶了。
　　她笑，“不是，叔叔我已经毕业了，想回来看看。”
　　“哦，可以可以，注意声音小点，同学们在自习呢。”
　　“嗯！”

　　高三的楼是新楼，建得特别大，楼下两层总是安排给高一新生。
　　沿着长长的走廊往里走，右侧窗内是埋头晚自习的小高一，左侧花坛则开满了紫色的花。她一直没有逮到园丁伯伯问这是什么花，走廊尽头是B-BOX社团的据点小花园。那里坐着两个值班室的老师，闻声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
　　见怪不怪。
　　真的好迷恋这样的校风，自由，无拘无束。
　　她顺着楼梯往上走，四楼到五楼的那盏灯总是很傲娇，得重重踩一下地板，它才会亮起来。可她这次轻轻地，放轻了脚步，在黑夜里静悄悄地往上走。
　　走到楼梯口，一抬眼便看到了那间挂着高三一班牌子的教室。灯依旧亮着，班里依旧时不时有人走来走去。她靠在楼梯间的门口，看着那些陌生面孔，骤然酸涩，撇开眼去。
　　再也不属于他们的高三一了。

　　晚上十点，沈其靠着沙发绣东西，最近在太太圈里特别流行十字绣，绣一幅山水图，挂在钟表上裱起来。过了会，她抬头看向丈夫，他低头看着手机，眉目沉沉，好多天了。
　　“梓权，”她放下手里的绣花针，坐过去抚上他的手臂，“没事了，和和最近习惯了，别担心。”
　　他只是叹气，没说话。
　　半晌，他说，“我这个做父亲的终究是失败。”
　　沈其微微一笑，“想什么呢，我们温总哪里失败了，你女儿不知多粘你这个老爸，我都吃醋了，来来来，喝茶。”他正要端起茶杯，门那边忽然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他们均愣了下，站起身。
　　门被打开，青春靓丽的女孩走进来，低下头换鞋。
　　“爸，妈，我回来了。”

　　她这三个月一直没法沉下心来学□□是没法在现实环境和心理承受能力之间调和平衡，每天都在轻易崩溃的临界点，身体精神都极度疲惫。她虽然任性，可还是得对自己负责。这一步既然迈开了，便只能尽力去补足接下来的路。她想了几天，还是做下了决定。
　　一中不收复读生，学校外面却有个复读学校，老师是一中的老师，专门接收一中高考掉下来的和外地过来的学生。爸妈一直不同意，才想让她插班别校和应届生一块儿。她高考成绩不错，档案仍在一中也还没转出去，便径自联系了那边招生办，接电话的老师直接给免了学费让人背着书包过来就好。她大晚上的跑回来，有些不好意思却又神采飞扬，她说，
　　“爸爸，妈妈，我决定了，回家念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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