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人间

　　虞无欢目光触及病床上的王子霍时，不由吃了一惊。

　　印象中的王子霍还是那晚在KTV中西装搭T恤的风流不羁，虽说气质略油腻，也算意气风发，但现在却一脸病容，瘦得几乎脱了形，两颊深深凹陷进去。面色蜡黄，眼睛也失了神采，空空洞洞，畏畏缩缩。

　　这就是罗敬说的“最近精神不好”？

　　这分明已经是病入膏肓之容！

　　.

　　还没容虞无欢震惊太久，一道女声将她的思路拽回。

　　“竟然有贵客驾临。”

　　罗敬女友不冷不热地开口，话音透过口罩传来，闷闷的，还有些哑：“门口偷偷摸摸站半天做什么，探望个病人也需要犹豫这么久吗？”

　　对方明显口气不善，露在外面的两只眼含的光太冷，冰锥一样看得人不舒服。

　　虞无欢迷糊归迷糊，但不傻，她闻言没动，警醒地打量着对方。

　　这仔细一打量，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电光火石之间，女生的眉眼竟与记忆中某张单薄照片全然吻合。

　　.

　　——那张曾警官递给她看的照片！

　　虞无欢的心冷不丁狠狠缩了一下：“你、你是……张燕！”

　　.

　　“呵，记忆力不错，看过两眼照片就能认出这张脸。”张燕睨了她一眼，见身份已败露，便爽快承认了。

　　她缓缓摘下口罩，露出那张青白面孔，僵硬的面部轮廓下，不见鲜活血肉蓬勃的气息。

　　虞无欢咬紧了牙，质问道：“所有事情都是你干的？”

　　张燕此刻很想配合剧情邪魅一笑，但这具肉身已经死了太久，纤维腐坏，肌肉僵硬。努力拉扯嘴角后，她只露出个颇滑稽的诡异表情：“我干什么了？”

　　“东城大学那些非正常死亡的学生都是你杀害的吧？你为了留在人间，不惜滥杀无辜，强取他们的魂火，好让自己苟延残喘于世。”

　　“滥杀无辜？他们哪一个无辜？”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张燕面露不屑，她头一转，目光投在角落里的人，阴阳怪气地问：“罗敬，你倒是说说看，你们哪一个无辜？”

　　罗敬被点了名，浑身一颤，神情惊怖。他哆哆嗦嗦想张口，却半天说不出字句。从张皇至颓然，最后竟流了满脸热泪，呜咽之声冲破喉咙，收不住，满腔后悔、自责、痛苦纠缠成一团，统统付诸一场恸哭。

　　虞无欢和唐诀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但王子霍深知内情。

　　他被自己所造的罪孽击中，心神俱颤，瘫软在床，在罗敬的哭声中一时游走了神智，面目昏昏，空洞的眼没着没落。

　　.

　　张燕的目光在罗、王二人中冷冷地打了个转儿，最后绕回两位来访者，冷言道：“他们是罪有应得，不值得同情。我只想报我的仇，你们不要坏我好事，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虞无欢闻言还没思索对言，就听见唐诀不冷不热地哼笑了一声。

　　张燕立刻飞来一记冷眼：“你笑什么！”

　　“何必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在医院见到无欢的那一刻你就已经起了杀意，不是吗？”唐诀面色温和，却遮掩不了语气中的讥诮：“你知道她接受过警方问询，也看过张燕照片，难保不会认出你，你东躲西藏这么久，不愿在她身上功亏一篑。更何况罗敬还曾向她乞援，偷偷在她手心写下求助信号，你看在眼里，就更不能放过她了。”

　　听到这里，虞无欢身体一僵。

　　她想起那个困惑她好一会儿的Z字，这才顿悟，罗敬暗地在她掌心写下的字，与她感受到的笔画是左右相反的——那不是Z，而是S，代表求救信号SOS中的那个S！

　　.

　　唐诀继续道：“所以你尾随无欢进了热水间，企图在那儿了结她性命。但你没想到的是，在别人身上屡试不爽的取魂方法，竟然在她身上完全失效。”

　　无需他再多说，虞无欢已经明了始末。

　　在老人们的传言里，人的两肩都有三昧真火。半夜行路，如果听见背后有人喊你的名字，甚至轻拍肩膀，千万不要回头，否则回头带起的风会扑灭肩头的真火，让你失去天地庇佑和神灵保护，百鬼都会来害。

　　显而易见，张燕就是通过这种方法盗取别人的魂火的。

　　她飞快地回忆起热水间里发生的种种，顿时心下一凉。

　　那时的张燕曾悄无声息出现在身后，猛地一拍自己的肩，而自己也条件反射地回了头。

　　但……唐诀刚刚说，这种方法对她没用？为什么？

　　.

　　“你说的一点没错，怪我运气不好，十有八九撞上个雷锋转世，功德太厚，福泽加身，把三魂六魄压得稳如泰山，我一巴掌拍过去毫无用处。”张燕咧开嘴，笑容诡异：“热水间来来往往人多眼杂，我不好下手，但现在不一样了，我在病房外布了结界，里面就是闹翻了天也传不出去一点声响。她能挨得住我人身的一巴掌是她走运，如果能挨得住我化鬼后的一巴掌，那才是她的本事！”

　　言毕，张燕怒吼一声，震天动地，人心皆一惊。

　　只见她肉身的人皮迅速打起皱褶，像脱了水的萝卜皮，干瘪，皲裂，尔后竟由头至脚慢慢剥离开来，堆积在她脚边，层层叠叠，如同一件弃之不用的破烂外套。

　　而人皮之下，无血无肉，只有白骨森森，恶臭难掩。

　　床上的王子霍见这一幕，目瞠口哆，顿时魂归，划拉着消瘦的四肢不停地往后缩，恨不得把自己塞进墙里，哆哆嗦嗦了半天才终于一鼓作气嚎出那一句：“……我的妈呀！鬼呀！！”

　　而缩在角落的罗敬早已司空见惯，像个被拔了电源的机器人，眼睛直勾勾盯着地上那一摊褪下的人皮，表情僵硬呆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一见不妙，虞无欢反应迅速，飞身夺门就跑，临逃命前还很厚道地拉了一把唐诀。

　　虞无欢活了二十多年从没跑过这么快的速度，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仿佛下一秒就能起飞。

　　也不知就这样飞奔了多久，跑着跑着，女生渐渐察觉出不对劲来。她猛地停下步伐，惯性拉扯得她和唐诀皆是一个踉跄。

　　眼前是空空荡荡的走廊，笔直延伸，无穷无尽，两手边原本一间间病房的门全都消失不见，墙壁石灰斑驳。没有出口，也没有人，只有头顶的廊灯像一双双冰冷的眼睛，不怀好意地注视着他们。

　　他们在走廊里跑了这么久，按理来说早就应该能看到楼梯口，但现在怎么跑也转不出去，就好像……就好像有人把两边走廊的尽头衔接起来，拼成了一个圆，任他们在这个圆里永无止尽地打转。

　　.

　　虞无欢心下一沉：“你发现没，我们被下套了。”

　　身后的唐诀低低的“嗯”了一声，说：“是鬼打墙。”

　　.

　　鬼打墙，分不清方向，辨不出真伪，永远只能在一小块区域里永无止尽地转圈。

　　他们又往前走了几十米，果不其然，廊道无穷无尽。

　　“你知道有什么可以破解的办法么？”虞无欢顿了顿，有点难以启齿：“我听说有种方法是对着墙壁上、上厕所……”

　　唐诀摇了摇头：“在这儿行不通，这不是常规意义的鬼打墙，而是张燕设下的结界。”

　　他走向一边的墙壁，伸手贴近，却没触碰。手掌与墙壁之间的间隙似有感应，有股阴气从墙体中慢慢透出。

　　“这只是个拖延时间的把戏。我们现在所看的一切都是假的，走廊并非我们来时的那条走廊，墙壁也不是真实存在的墙壁，你以为你跑出了那道门，其实只不过是踏进了她设的结界里。但张燕能力所限，她所设的结界并非实体，都是幻觉。这就和她杀人后没办法消除怨气，只能设下掩盖怨气的结界，让人产生闻不出异样的幻觉一样。”

　　虞无欢瞬间了然：“所以我们只要找到幻觉与真实的连接口，也就是那扇病房门，就可以出去了。”

　　唐诀点了点，他保持着感应墙壁的姿势，慢慢朝前走去。

　　.

　　即便困于方寸之地，唐诀神情依旧温润，寻找出口的动作也不急躁，看得虞无欢的心也渐渐静下来。

　　没人说话，非真似假的走廊里一时间只有呼吸声可闻。

　　.

　　虞无欢踌躇半天，动了动唇，还是将这一口气叹出来：“抱歉，本来想救人的，没想到自己撞上枪口，还连累了你。”

　　“不怪你。”听了这话，唐诀转过头来朝她一笑，低声道：“是我自己一定要跟来的，你忘了？”

　　知道这是对方在安慰她。虞无欢回了他一个微笑，然后问：“你是怎么知道张燕曾经想杀我？”

　　“感应到的。医院这种地方见证了太多死亡，阴气极盛，对我这种通灵体质的人来说最为契合，我这双眼能‘看见’整个医院发生的所有事情。话说回来，幸好你福泽深厚，有惊无险，否则只能眼睁睁看你毙命——我想想都觉得心有余悸。”

　　“我现在不是没事么，别担心。”虞无欢宽慰他，接着问：“你之前阻拦我，也是怕我会再次撞见对我下黑手的恶鬼？”

　　唐诀点点头：“但我只能感应到轮廓，看不见面目，所以直到刚刚亲眼所见，我才知道那个恶鬼竟然是张燕。”

　　“你对整个事件都很清楚，其实你也一直在追查这件事吧。”

　　“虽说没有谁给我下达命令，但既然天生有和别人不一样的能力，自然也就多了一份责任感。”唐诀算是承认了：“接二连三的命案我都听说过始末，在此之前也确实感应到了不详的气息。谢嘉一和张燕死后我去艺术楼调查过，但那地方藏污纳垢，小鬼成群。木藏于林，我难以分辨，最终都是一无所获。第三个受害者死在篮球场的更衣室，那里朝南，阳气太盛，和我相冲，我同样感应不到恶鬼踪迹，但发现了尸体身上三灯被盗的异样，便大概有了些许想法，只是不敢肯定。直到第四个遇害者出现，我才能断定恶鬼杀人是为盗取魂火，残喘人间，并且它多半会找乐团成员下手。成员名单在网上不难查到，我看你当时一副火急火燎的模样，便猜到你也洞悉了一切，急于将危险告知罗敬和王子霍。”

　　“恶鬼用的的确是张燕的身体，但——”虞无欢话音一顿：“它真的是‘张燕’吗？”

　　唐诀没答，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女生，用眼神示意她说下去。

　　“同你一样，刚看到她的脸时，我的确理所当然的以为这一连串事件的幕后黑手就是她，但仔细想想，如果真是这样，疑点实在太多。首先，在张燕之前，还有一个学生曾在排练厅上吊，他和最后两个提琴手受害者一样都是西洋乐团的成员，同是被下黑手的可能性很大，但他死在张燕之前，张燕总不能是知道自己要死，所以才未雨绸缪的吧。其次，我和姜淮景去检查过张燕的尸体，她的眉心有一块淤青，姜淮景说那是被人强取魂火后留下的痕迹，也就是说张燕本身就是这次事件的受害者，这样的杀害手法，凶手和受害者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

　　“你的意思是，恶鬼并非张燕，只是侵占了张燕的身体，借尸还魂。”

　　“这恐怕也是它要杀害张燕的目的之一，受害者中只有张燕一人不是西洋乐团成员，它挑中她可能并非因为私仇，而是看中了她的身体。”

　　“张燕的身体和那些乐团成员相比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特别的地方可能恰恰就是她不是乐团成员。看它刚才的态度，恶鬼对乐团成员怀恨在心，不想借用他们的身体也是情理之中，所以在路人里随便挑了一个下手，而张燕不太走运被选中了。”

　　唐诀闻言点了点头，表示认同女生的看法：“那恶鬼的真正身份是谁，你有头绪吗？”

　　有个答案呼之欲出，但女生沉默了两秒，最终答道：“只知道是个还没到还魂夜的新死鬼，不过黑白无常已经在查生死簿了，应该快有答案了。”

　　.

　　唐诀动了动唇，最后还是识趣地闭了眼，没有深究她和地府阴帅攀上交情的渊源。

　　他转过身，抬起手，继续刚才寻找出口的工作。

　　虞无欢跟在他身后慢慢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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