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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
呼啸的风声萦绕在我耳畔。
绝美的夕阳正离我愈来愈远,我的眼中是满溢的橙红的暮色。
入秋来特有的夹杂一丝湿润水汽的风刺进我的皮肤里去,我并感觉不到什么,只是整张脸硬生生地疼起来。
我不想闭上双眼,所以我反而极力睁大他们,聚焦起瞳孔,想要看清些东西——什么都好。
我面前是我生活的那幢破楼——绝对是够破的。我住一楼,不是因为我富有,而是那儿是漏水最严重的“灾区”,我这个整栋楼最贫穷的人自然就只住得起一楼。
楼顶的栏杆早已被锈蚀了,恶心的锈色还顺势淌到六楼的史密斯先生家里去。
我与史密斯先生并不太熟,只知道他是个孤独不堪的老画家。
他住六楼,画的也多是天空与夕阳。他似乎不常出门,我猜想他是在埋头于创作。
在过去的几年里,我与史密斯先生的见面仅仅是几个星期或几个月一次的偶然碰面。当我和麦斯准备出门的时候,便有小几率正巧与史密斯先生相遇。他背着巨大的画板,拎着各式各样的画笔和颜料,悄悄看看我们,便匆匆离开了,脚步一刻也不停,像要追赶即将落下的夕阳。
起先麦斯还试图与他打招呼,但史密斯先生从不理人,也从不多看我们一眼,于是我们也不再企图与他交谈。
唯一与史密斯先生熟络的似乎只有五楼的琼太太——称呼她为太太好像也不大好,她是失去了丈夫的,只有一个小儿子,我们叫他小杰克。
琼太太在窗台上养了一盆野花,没人晓得是什么品种,毕竟她自己也不知道。
这盆野花早已长大了,因为入了秋而要开始凋落,却依然散发着清香——也许是我恍惚中的错觉,也许是我真的闻到了。
琼太太是第一个见到我和麦斯一同出门时对我们微笑的人,虽然她从不允许小杰克来我们家玩。
琼太太也是唯一一个常与我们聊上两句的人。她与史密斯先生是老相识,也晓得有关他的许多事。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琼太太与我们的聊天内容现数来竟大半都与史密斯先生有关——或许作为邻居的我们也只有邻居这个共同的话题罢。
琼太太总会先看看我和麦斯,再开始聊起史密斯先生,这些话都是不好讲出去的,只有我们私下取取乐的份,而我现在也正处于可以肆无忌惮回想它们的时候。
琼太太口中的史密斯先生是二十年前的史密斯先生,依然是个画家,只是还没老,身边也还有个伴侣。
史密斯先生和他曾经的那位先生——琼太太也忘记他叫什么了,那时候的琼太太还正年轻、正与小杰克的父亲处于热恋之中呢。他们也住在一起,就像我和麦斯一样,只是他们住在顶楼——当然不是这一幢楼。
当时的琼太太说到这儿的时候只是掩着嘴笑了笑,又看看我和麦斯。我不是很明白她那是什么意思,麦斯却仿佛有些不耐烦地扯扯我的胳膊,像要拉我回房里去。
“你们不想知道史密斯先生和他那位先生后来的事吗?”琼太太不再笑,倒是仍看着我们。
“哦——琼太太,”麦斯开口了,“虽然这很能引起人的好奇心,但我们果然还是不听为好。”
琼太太显然有些不大高兴了,她的眼神又在我们身上逗留一会儿,才缓缓挪步离开。
我也稍稍有些明白,琼太太先前那表情,和她从前去看另一幢楼的人跳楼时的表情简直是相像。
关于琼太太的事似乎还有一些——但我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况且我看见四楼的艾米小姐了。
她真的是位非常美丽的姑娘,即使她半张脸曾被开水烫伤,但那也完全无法掩盖她的美丽。我一度相信,那壶滚热的水是上帝对艾米小姐的嫉妒。
我现在回想起艾米小姐对我们的宽容与微笑,就感到由内而外发出的温暖正浸没我全身。哪怕这风正冷,哪怕这暮色正沉。
艾米小姐的拿手好戏是曲奇饼干,她总是在每个月的最后一天烤一次曲奇,然后送给楼里所有人品尝,小杰克也因此很喜欢她。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也真是想再尝一次艾米小姐亲手烤出的曲奇——这大概是值得此刻的我后悔的一件事了。
三楼的窗户边框是红色的,那是琳恩奶奶最喜欢的颜色。
琳恩奶奶是一位比史密斯先生还神秘的住户,我和麦斯一年之内几乎都见不着她几面。
我想起她曾经在一次难得的偶遇中用手轻抚我的脑袋——让我仿佛回忆起久远之前还健在的母亲。
我很庆幸琳恩奶奶的身体非常健康。看吧,她正在躺椅上织着些什么,她那窗户外的红框真是与这暮色相衬极了。
二楼的窗户紧闭着。我想起格里这周正上晚班,这个时候无疑是正睡着。
格里是个正直的家伙,有的时候也极令人羡慕。
老实讲,他使我想起了曾经的麦斯,以及曾经的我自己。
我终于看到我和麦斯的家了——那个一楼的漏水小屋。
麦斯早出门去了,我知道的。
有时候我也想劝劝他,别太在意那些事。我们逃了很久很久——逃到这里来。但总躲不过一些人、一些事。
他们总看不惯两个男人住在一起——比如我和麦斯。为什么呢?我也很想知道,麦斯也很想知道。
我是确确实实、原本并不愿意离开麦斯的。
——这是另一件令我后悔但心甘情愿做的事。
如果史密斯先生在的话,或许他的画作能再添一幅;
如果琼太太在的话,她等一会儿便该站在楼下露出笑容了;
如果艾米小姐看见的话,她的曲奇可以少做一些了;
如果琳恩奶奶看见的话……哦,我可更加愿意她没注意到;
如果格里看见的话……这可不好,他还年轻;
如果麦斯——
不!
我睁大了眼。
麦斯早出门去了,我知道的。可我没有料到。
值得我后悔的事又多了一件。
这暮色此刻在我眼里越发朦胧了,刺骨的风已停下,我耳内的万物皆是寂静而又喧嚣,温热的与冰冷的东西包裹住我,我感到难以呼吸,但莫名舒畅。
麦斯啊——他竭尽全力地奔跑,我想起他曾是我们学校的长跑冠军,只是多年来与我一起,便不再那样去跑了。
他这辈子没哭过几次,至少从我遇见他开始,他只哭泣过两次,却偏偏都让我见到了。
我需要充足的睡眠,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一切都会好起来。
麦斯的叫喊已不能停留在我耳畔。
这暮色渐渐沉入我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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