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溺婴
怀中的小家伙还没有醒,她柔柔的身子像一团软泥,轻轻碰碰却仿佛要化了。她依偎在我怀里,静悄悄的,既不哭也不闹,大概沉溺在她香甜的美梦里了。我想或许她长大后会是一个安静而温和的小姑娘。
我尽可能将她抱紧,但又不至于弄疼或是吵醒她,她那样脆弱而安详,平稳的呼吸中也尽是暖意。我想不出这样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有什么理由让人不去疼惜她。
因此我大概也明白自己已经拥有极大的罪过了。
我抱着她连夜穿过半个城市,到达南面的山林里,冰冷的夜风中渗进了狼群的惨叫,尽管在城市及其周边并没有狼。当我偶尔走入高大的乔木之间悄悄透下的月光时,我就终于看清了那污浊的影子。
他吩咐我将这个孩子扔掉。
扔到哪里无所谓,只要远离他的庄园、远离他尊贵而心高气傲的美丽妻子,并保证这个孩子没有能待长大后回来报复的机会——就是说要将她扼杀。
这个孩子与我有什么样的恩怨呢?恐怕没有。最多不过是他意外使他的情人生下了一个女儿——也许这代表着我应该要恨她或厌恶她,而这小姑娘现在正睡在我怀里。
他与我又有什么样的恩怨呢?……恐怕也没有。不过是雇主与雇工的关系罢了,即使我单方面还有些其他的感情因素,即使我已跟随他二十年。
我想二十年已经足够了。
怀里的孩子动了动,我以为她终于要放声大哭——像所有此刻在陌生人怀里本就该大哭的孩子一样。但她很快又睡熟了。
我悄悄看了她一眼,眉眼中果真与他有几分相似。这种相似令人悲悯,悲悯中夹杂了苦涩,而苦涩又是伴随着疼痛到来的。
她的睡脸恬谧安静,像位小小的、可怜的天使。
可我哪里见过天使。
我继续匆匆赶路,在黑暗而清晰的夜里,带着我的、唯一的、温暖的孩子。我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这山林中几十年前曾存在的一片湖。
在我十六岁之前还没正式参与工作时,那片湖就是我和他常去的地方。和大多数男孩子一样,那里就是我们当年的秘密基地。
我已经私下打定了主意,要将那片湖作为这个孩子的终极。或许并不够合适,但我非常满意,毕竟我并不是一个多么无私的人。
她是一位可怜的小姑娘……但她从此刻开始的今后必不会孤独。
我现在希望能在黎明到来之前寻找到我定下的目的地,只是我已经二十年不曾去过那儿了。
那么也许这更意味着他也不会找得到那里。
感到自己忽然松了一口气,随之涌上一阵淡淡的悲哀来,微小如一粒细沙,悄悄摩挲两下,我就努力把它扔掉了。
夜风渐渐大了起来,把密密麻麻的树叶子吹得沙沙作响。
我将怀里的孩子搂得更紧,果然有一些微微的暖意传达到我这里,像春天阳光下的涌泉。
……这是一个贪求而不知廉耻的小人的模样。
我的脚步还是缓慢了下来,但我发现乔木已不如之前那样众多而略显拥挤,并且迎面而来的风里也夹杂着丝水汽,那种凉冰冰的、湿腻的气息,足够使人提神醒脑,意识到终末将至的喜悦。
兴奋与凄哀一时间交杂作响。
我拨开前方一大丛凋朽干枯的灌木,从松松垮垮的枝条空隙中挤出去。我眼中是被月光照亮了波纹的湖水,像一条光辉耀眼的白丝绸带子。
我终于抵达了这片圣地,被意料之中的解脱和释然包围,却没有回忆来淹没我。
我走近岸边,怀里的小家伙忽然扭动了两下。我停下脚步,意识到大衣的纽扣不知被什么钩去了两颗,孩子白嫩的脸颊暴露在冷风中,小小的鼻头已经发红了。
她必定是觉着冷了,孩子的肌肤是可娇嫩的。我于是拢起衣襟,感到她局促不安的小身子渐渐又温缓下来。
我站在湖边望着,并不知道在望什么,但我就是想再看看——或许距离黎明的到来还有一段时间。
冷冷的月亮高傲地挂在天空一角,它毕竟是老了,却还剩最后一点光亮起来的力气,想徐徐再久呆一阵子。但它已经老了,已经要没有什么生机了。
湖边比较空旷,虽然有些寒凉,我还是找了一处坐下来。
我尽可能小心地将怀里的小姑娘抱出来,大衣还裹着她,以防止她受寒。我想借着月光再看看她,和她好好地独处这最后一段时光。
月色更有些朦胧了,大概经不住再长久些的负荷工作,于是想要歇息,但它又不能立刻歇下去。尽管似不真切,我还是清晰看见了孩子明净的双眼,像一汪清澈的泉,甚至比那湖水更要亮一些。
她醒了。
我没由来地感到一阵恐惧,像被人抓住了正伸进其口袋里的手的小偷,惊慌失措地几乎失手将她就地丢弃。
好在大脑足够迟钝,让我整个人只是僵住而已。
我替她拢了拢衣领,然后就看到这孩子弯起了眉眼,像极了十年前我曾在他脸上见过的表情——
是他在对我笑……
不,是她在对我笑。
假如她打从一开始就出生于其他什么地方,或许他长大后会是一个安静而温和的好姑娘。
我感觉到一些温热的东西从眼里淌出来,滚烫的、炙热的,化成两柄尖刀,在我脸上划下两道血痕,灼烧着我几乎被夜风吹到冻僵的皮肉——并且那痛楚一直达到我心里去。
我再次拥抱她。这是我唯一剩下的最后一点儿温暖了。她比这月夜中任何一件事物都要光亮,即使是即将到来的黎明,也不会比她更为耀眼。她不该与我一同在此……而正是我将她带来这里,可是她却依然宽容地、温柔地给了我许多珍贵的宝物。她这样温柔……我也尽力温柔地拥抱她……我真有温柔吗?我哪里有温柔呢。我这样残忍。
倘若她不是生在这个世界,而是在别的、另外一个美好一些的世界中——她可以是天使,甚至是神明。或者说她本就是一个世界。
新的日光渐渐浮上来了,从我几乎睁不开的眼缝中透进瞳孔里来。我艰难地张开眼,迎面而来的便是一轮红光满面的大太阳,一个刚出生的、在母亲肚里憋红了脸颊的婴孩。但它只红这么一会儿,我知道,并且不像它老去时候那样会牵动整个天空的云彩都为它感伤到染上它的红晕。它的降生是喜悦的,使全世界为它晴空万里,不沾上一丝丝哀悲。
我大概有些清醒——也不对……我差不多要糊涂起来了。
我把怀里的小姑娘抱起来,大衣就落在地上,我懒得捡,实际上也没有空闲的胳膊去那样做。
孩子是醒着的,我并不确定她是一直醒着,还是中途又睡着过。她竟然还在微笑,恐怕真是一位天使。但我早说过,我是没有见过天使的,这辈子不可能见到,下辈子也没有这个可能。
她的笑容中有一点点不满,这个时候她应该要饿的,更何况她正看见我这幅嘴脸。
我想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一吻,作为离别的礼物、新生的祝福和感激的回报。但我没有那个资格。
太阳正悄悄地向上爬,湖里泛起了一圈一圈美妙的水漾,极有韵律地互相追逐,打在一起的时候又杂乱而慌张地跳开了。
我缓慢地走到湖边,像走过了一个世纪,又像走到了时间空间的边缘——不止是像而已。
我尝试打开被冻到发白的嘴唇,企图和她道一道别,但发不出一个声来。婴儿突然咯咯地笑起来,她小小的五只手指头一曲一张,弯弯的眼睛欢天喜地瞧着我,没有一点悲哀,没有一点怨恨。
我仿佛一个懦夫,再次哭泣起来,喉咙里叫嚣着想要发出呜咽,却被我强硬地吞回去。天色不该早了,时间留不得我犹豫、踌躇。
我抱紧她,阖上眼,纵身跳进湖中。
湖水被溅起了一大片,在乐呵呵的大太阳底下明目张胆地闪着它转瞬即逝的光芒。湖上亮晶晶的圈圈波纹渐渐地追累了,不由得放缓脚步,一圈更比一圈黯淡下去。过不了太久,湖水又恢复成一派平静的样子,明晃晃倒映着偌大的、空广的天幕,只有偶尔路过的小小一阵风,又把这一大面镜子搅碎,然后等着它重又复合。
岸边静静躺着的被遗弃的大衣还翻着领口,像是在讥笑,又像在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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