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归

　　祁蘩喝下解药的时候，只想着该继续留在谷中还是该出去找寻肃霜，若是自己也出去了两人却未相遇，又是一番纠结。
　　下一刻就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起来，祁蘩觉得意识突然模糊起来，好像有什么从脑海里离去。她深吸了几口气，站都站不稳了。
　　祁蘩扑到书桌上，手都发着抖，她拿起裁纸的小刀往手臂上扎去，想用疼痛来保持清醒。血一下子流出来，映在祁蘩眼里模糊的一片红。
　　然而她好像连疼痛都感受不到了。
　　祁蘩本能地想抓住什么，却踉跄着跌到地上。
　　风一下子把门吹开了，晴昼海的花瓣随着风被卷起，像一场纷纷扬扬的紫色大雪。
　　祁蘩清楚地感觉到记忆在离她而去。她睁大了眼睛，脑海里画面呼啸而过又一点点苍白，消退。
　　长安雨中撑一把天青纸伞的少年，映在花海里眉目如画的侧脸，带着清苦药香的温暖怀抱，都一点点离她远去了。
　　每过一瞬，就忘得更多一些。
　　祁蘩低低地开口喊，师兄。
　　到最后，连为何要喊这个称呼都忘了。

　　解药确是解药，肃霜却多放了另一味药。他连时日都算的精准，三月时间足够来回，若是未归，或许便真的再也不会有归期了。
　　空等的煎熬，肃霜不愿意让祁蘩也了解，便选择了这样的方式。祁蘩不爱出门，没了牵挂以她的性格或许真的要在花谷里呆一辈子，也是好事。
　　祁蘩便这样依着肃霜的想法忘记了，因此她看见离谷时久的师父带着满面悲戚回谷时，也没有过多的反应。师父言说天下大乱已至，洛阳沦陷，贼人觊觎大唐江山社稷，一时再无宁日了。他似是老了许多，身上有远归的风尘与硝烟的气息，还带着一些伤口。
　　师父怀中抱着一只白底青花的圆肚瓷瓶，白术终于不再是那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了。他扑到师父身上哭的昏天黑地。
　　祁蘩只是看着师父紧攥着的一把落凤笔有些恍惚，她觉得那把笔应该旋转着舞出清亮的光圈。
　　她听得谷中说师父最出色的徒弟在战乱中死去了，也只是唏嘘了一下，战乱无情，人命如草芥，还安慰白术应当看开些。
　　白术惊慌地盯着她，只说，"师姐你别吓我。"
　　祁蘩觉得奇怪，白术却什么都不再说了。

　　路远日久，消息的传递也要慢上许多，有时彼方听得战乱将起，而当地却早已城池沦陷了。国难的消息传遍了各处时，兵乱的源地是何景况可想而知了。
　　大厦将倾，即便是蝼蚁也不能独善其身了。

　　万花谷中有一棵大树，树冠冲天，一半焦黑枯死，一半生机葱郁，叫做"生死树"。谷中有传说说此树生根于轮回之口，故能生死同现。
　　树叶奕奕摇动，树下有座低矮的坟头，浅草都还未在坟上长出来，坟前斜插着一把光辉清亮的笔。一个身穿白衣的道长站在那，他背着一把剑，面目清冷。正是穆清寒。
　　穆清寒站了许久，定定地看着坟头的石碑。
　　“子澹，我来见你最后一面。”他低声说着，又停顿了下，“如今狼牙四起，不得安宁，我随师父下山了。”
　　“你曾说若是离世定要我为你诵经超度，我…夜半诵经，却每每无法静心诵完。”穆清寒声音轻得他自己都要听不见了，风把他的头发衣袖吹起来，像是要羽化乘风的仙人。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说他是算命的了。
　　“若我知道你此去……”，穆清寒没再说下去，默了一会儿，“若天下得宁，我还能活着回来，再来看你。”
　　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树叶飒飒响着，偶有被风卷来的细碎花瓣掠过坟头的石碑。
　　万花谷的天一如既往不知喜悲地青蓝如洗。
　　白衣的道长踽踽独行，一路往谷外走去，单薄的身影看起来有些萧索。
　　盛世于斯须间兴亡。

　　洛阳长安很快陷落，高坐朝堂的天子仓皇狼狈出逃。前朝盛世在他手里破败，然而皇都丢了，或者他还懂得死地后生之理，于是离开了那个不再安宁的长安。

　　战乱消息日日传来，送来谷中的病人越来越多，许多师兄弟姐妹都出谷行医救人。祁蘩依然留在谷中，她每日给病人看病开药，有时整日不得安闲，夜里也睡不安稳。
　　时常出现的梦境，是她推开一扇门，看见桌上放了半支当归。祁蘩总在这时怆然醒来，心中莫名郁结着一股浓浓的悲伤，呛的她喘不出气来。
　　祁蘩抱着被子一坐半宿，如何也想不通自己与这半支当归有何缘结。
　　猛然想起，自己枕下也曾压着半支当归，只是被她随手放到药堆里了。或是自己疑惑过，因此夜有所梦罢。如此一想，也就没在意了。

　　纷飞的战火很快烧到了万花谷。狼牙肆虐，神策入侵，这世间的清净桃源也终于被弥漫的硝烟沾染了。
　　谷主设计将入侵的神策尽数困于谷中，然后一把大火烧了万花谷。
　　曾经钟灵毓秀的山水草木，暧昧迷蒙的晴昼海，都卷入灼灼的火光里，像一场盛大的祭祀，在乱世里烧出痕迹来。
　　祁蘩坐在生死树旁，神情淡然，悲壮的心情全然没有，她甚至奇异地有几分轻松，还荒唐地回想了自己的所历，觉得无甚遗憾。
　　谷中大火烧起来时，她躲过狼狈逃窜的神策兵，像是本能地寻找一个归宿般，来到了生死树旁。传说中生于黄泉路的树，好似自己也能走的安宁些。
　　树下有座矮坟，祁蘩看着坟前斜倚着的落凤笔怔忪起来，反应过来时，已经把它拿在了手中。明知道这样对故去的人是不敬的，她还是尝试着转动了一下，却不小心把笔摔到了地上。
　　祁蘩一时惊慌地去捡，捡起来只觉得脸颊冰凉，手一摸，才知道不知何时流了满脸的泪。
　　火借着风势烧的飞快，顷刻便卷到了这边。
　　祁蘩靠着那座坟的石碑，被烟火气呛得咳地喘不上气，头脑也不甚清楚起来。
　　她恍恍惚惚地看着石碑上镌着的故去之人的名字，周身火带来的灼热感都感觉不到了，过去的记忆如走马灯在脑海中掠过。
　　她终于想起那些被她遗忘了的画面。
　　雨滴如断线的珠子落下的纸伞，
　　蒙着眼睛露出长眉薄唇的那张脸。
　　压着落款的半支当归。
　　还有那让她忘却了半生事的瓷瓶。
　　原来人死前是真的会回想起一生的事的。祁蘩想。
　　她又哭又笑，用尽力气抚着石碑上“肃霜”二字，声音破碎地喊了声“师兄”。
　　然后便真的看见了肃霜，他站在漫天的火光里，眉目如画，对着她伸出手，唇角含笑。
　　祁蘩便带着满心的欢喜与委屈，笑着扑了过去。

　　生死树生机葱郁的那一半终于也烧得焦黑枯死，与曾经钟灵毓秀的花谷一起没入了冲天大火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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