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潮生传

　　王奔说不清此刻自己究竟是怎样的感受，行走在长长的地下密道之中，阴湿的霉气，馥郁呛人的婆纳绶草花香，令人无端端地产生一种类似于迷醉的感受，前方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两边是灯影幢幢的火把，然而这一点微弱的光线却远不足以撕裂那漆黑的前路，衬得这一切犹如一场久违了的梦境一般。
　　三十年了，终究还是再一次来了这个地方。
　　“王郎君，不知还有多久才能到达？”明空的话在空旷的密道中尚有回响，惊醒了兀自浑浑噩噩的王奔。
　　“啊……快了，快了……”王奔喃喃道。
　　段星辰与谢兰之对视一眼，心中暗暗戒备，几人出发之前，王奔将翠莲与重伤的王宝儿安置在了一艘隐秘的小船上，这才孤身一人同三人下了这密道，可自打王奔进了这密道以后，整个人便有些不对劲，三人经过了那许多蹊跷之事，实在是不得不防。
　　方才一番角力过后，或许是被明空一番软硬兼施说动，也或许是因为窗外日头渐渐高升，时不我待，但无论如何，王奔总算松了口，答应带三人寻找那些被俘之人的关押地点，即是如今四人脚下所往的密道深处。与之对应的，待三人救出想救之人之后，便要履行承诺，帮助王奔一家人赶在今夜子时祭祀开始之前离岛。
　　王奔对于非要带上几人离岛的解释是，环岛有鲛鱼凶猛，且海上天气海况皆是变幻莫测，他受古老仙排挤已久，所能乘坐的舟船单薄，他一家人老弱病残无力抵抗，需要有人帮忙护送。当然，事情的真相定然不会如此简单，就如同三人对王奔隐瞒了许多事一样，双方如今就如同站在天平的两端，用谎言与敷衍互相拆招，力求借对方之手帮助自己完成目的。
　　“婆纳绶草么……果然，方才一直以来的香味就是它。”
　　随着鼻端的香气越发浓郁，不远的前方渐渐显露出大片大片眼熟的蓝色，段星辰揉了揉鼻子，有些难受：“怎么这味道越来越浓郁了，比我们上次下密道之时闻到的浓太多了吧，好呛……”
　　“的确，想必是因为这一片花，较之先前我们见过的数目上更多一些吧，”谢兰之说着自怀中掏出一方锦帕递给段星辰，示意他往前方那一片影影绰绰的蓝看去：“星儿若是闻不得这个味道，掩上口鼻或能好些。”
　　段星辰结果锦帕道了声谢，严严实实地将锦帕捂在脸上，扯过两个角在脑后重重打了个结，说话声音便很是有些鼻音：“王郎君，你这一路为何连句话也不说？咱们时间可不多啊，也不知还要多久才能到呢，到了还要处理守卫，再救人，可不知道赶不赶得及郎君离岛呢！”
　　王奔眼皮一动，仿佛从一场梦境中乍然醒来，还带着一丝恍惚与淡淡的惶惑。
　　他有些迷蒙地看了一眼段星辰，似乎渐渐找回了一丝神志：“啊……小公子不必担忧，这岛上原也没有多大，家家户户都有密道，密道的中心，便是我们所去之地，也不过再一炷香的时辰了。至于这香味，家家户户都栽种婆纳绶草，只不过，我家这一片，比别家年岁更久远一些罢了。”
　　段星辰还想开口，被明空眼神制止了。明空顿了顿问道：“却不知岛上为何有这许多密道？这想必不是个小工程吧……”
　　王奔轻轻咳了几声，默默地摇了摇头：“是啊，当年众人避祸来此，修建之时，我的亲人、兄弟们几乎赔了性命去，一晃眼，也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这岛上，却已经物是人非了啊……”
　　明空眼神一暗，接话问道：“竟是如此？可我听闻婆纳绶草生百年，叶百年，花开也需百年，按郎君的年岁，若是与亲人兄弟一同修建……这密道才修了十几年不成？”
　　王奔面上闪过一丝惊慌，连忙说道：“呃，却是我说的有些不清楚了！我们几代人在此安家立业，总是要寻些法子聊以度日的，岛上物产不丰，祖辈很是过了些年苦日子。后来先人在岛上避光处发现了这草，发现其大用，加之后来海上商船往来，我们便索性在岛下修建了这些密道，用以繁育婆纳绶草，这婆纳绶草原本生在别处，后来修了密道才移过来的，不过是用来与中原海商换些日常用品罢了。”
　　明空与谢兰之对视一眼，微笑答道：“倒是个生财的好门道。”

　　四人一路无话，也不知是否是错觉，短短一炷香的路程走起来，却显得格外的漫长。
　　“这……这是……”段星辰突然停下了脚步，众人一时无言，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花海，湛蓝的花瓣无风自动，如同海浪一般轻轻摇摆，大片大片银色的花粉随着花瓣的摆动簌簌落下，竟如银河落九霄。
　　“咳，这便是小人家中的花田了，因着小人家中当年修建密道出的力多些，便分得了不少婆纳绶草，种了这些年，也算是片难得的景致了……过了这片花田，前面便是密道中心了，几位留神着些。”
　　段星辰堪堪从眼前的花海中回过神来，尚自赞叹不已，耳中突然听得这话，顿时打起了精神，悄悄几步凑到谢兰之耳边，轻声说道：“小舅舅我明白了。”
　　“嗯？明白什么？”
　　“你可曾记得那日我们初次入密道有三扇门？那时我们是追着香味儿去寻的，新蕊姐姐鼻子灵光，我们便选了中间那一扇，所以发现了密道中的婆纳绶草。现在想来，若是我们选了另外两扇，怕是当时便能寻着这其中机密了。”段星辰鼻间包着帕子，瓮声瓮气地说道。
　　谢兰之点了点头，轻声说道：“确实如此，然而人也没有先后眼，怎能知晓前后事，我们寻着了金蕊银粉，你师父的伤也有希望了，不也是甚好？至于从此处，一会儿我们便能探知其中猫腻了，总是有人比我们急的。”
　　二人正说话间，只听王奔压低了声音说道：“便是此处了。”话音刚落，急速打了几个手势，带着三人藏身于密道隐蔽处。
　　三人相视一眼，小心藏好，往王奔所指之处望去，果不其然，矗立在原地的，是与先前所见并无二致的三扇一模一样的门。段星辰心中蓦地一沉，一种难以言喻的焦灼涌上心头，如果按照自己的推断与当日密道里所见，三扇门中，中间一扇门内种满婆纳绶草，是专门用来养草之所，那么也就是说，四人现在所在之处，便是那中间一扇门内？不不不，王奔一家被古老仙排挤驱逐，四人方才一路走来绝无可能是在如此机密紧要的门内，或者该说……几人如今所处之地才是门外！当日在密道之内，几人打开那扇门之前所处之地，才是真正的关键！
　　几人曾距离那个秘密无限靠近，却最终还是与真相擦肩而过。
　　“看来是一切顺利了。”王奔观察了半晌，突然说道。
　　“什么？”段星辰楞了一下，还未从满心的懊恼中回过神来，便眼睁睁看着王奔从容地自几人藏身之处踱出，来到三扇门前站定。
　　王奔入神地抚摸着门上的每一道刻纹，如同在抚摸心爱女子的面庞，那沉迷中渐渐带上了一丝深深的癫狂，令人不寒而栗。
　　“王郎君？”明空神情冷峻，望着那静静矗立的三扇门，眼中不善：“郎君是说过，关押之地把守重重，所以不愿我等冒险来送死，这才邀请我等与你一家三口同去，是也不是？如今这情况，郎君不知如何给我等解释一二！”
　　“把守重重？哈哈哈哈哈哈……”王奔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登时笑得直不起腰来：“一群武功高强的江湖大侠自然要把守重重，可如今这里无人把守，说明了什么你们还不明白吗？哈哈哈，这门里的人全中了蛊，即使是救走了，蛊虫一旦发作也是个死，还需要什么把守？”
　　段星辰登时大怒，怒喝一声：“你这贼人！竟是早知道如此吗？却把我们诓来是何居心！”
　　王奔收敛了那有些癫狂的笑，眼中一片冰冷，与先前那一副唯唯诺诺的懦弱样子判若两人：“诓你们？要来救人的是你们，不愿老老实实与我们走的也是你们，我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嘴长在我身上，我愿意说便说了，不愿意说你又奈我何？”
　　段星辰怒火中烧，自己身中蛊虫之苦，当日在船上，幸而发现的早，又得谢兰之及时妙手相救，便是这样，也还落下了眼疾。虽到了这岛上，因为些不知名的原因暂时复明，可这蛊虫的厉害与歹毒，又岂是这轻描淡写一句话可以带过的？王奔既然对这些事情知之甚明，倘若早上几日和盘托出，也不知能救回多少人！
　　王奔淡淡看了他一眼，眼中有些不屑：“小娃子，你这般看着我作甚，这蛊虫也不是我放的，人也不是我抓的，我好心好意带你们来，反倒落了不是？”
　　明空上前一步，手上发力牢牢摁住段星辰的肩膀，对着王奔说道：“王郎君怎的此刻便有恃无恐了？区区不才，对郎君的目的也有一二猜测，我们的利用价值想必还未尽吧，此时露出狐狸尾巴，是不是有些为时尚早？”
　　王奔嗤笑了一声：“你是个聪明人，我早知骗不过你们多久，原想着到了今夜一切便有了计较，可此时此刻来了此处，你们马上也会亲眼见到世上的恶，我也不想瞒你们了，知道了对手是怎么样的人，方才有一战之力，不是么？”
　　明空眉头深皱，突然觉得有些事，怕是已经远远超过了自己的预料。
　　王奔抬手，屈指在三扇门上挨着轻轻叩击，口中说道：“古老仙门下走狗众多，这些年来处处刁难于我，我便也忍了，忍一忍也不过区区数十载，便是当那朝生夕死的小虫咬上一口便是。不过比走狗更好用的，那古老仙用的可是得心应手的很。”
　　段星辰一惊，什么叫“区区数十载”？！这话说得，好像此人是个千年王八成了精一般？
　　王奔眼神从几人面上转了一圈，嗤笑一声：“哟，你们两位竟连这也猜得到吗，果然，我就觉得你们并非一般人物。”
　　明空冷笑一声，捏着肩膀将段星辰往身后一送，自己与谢兰之并肩而立：“无论你活了多少年，可如今不也落得一个丧家之犬般的下场，可见多活的年岁也指不得活到狗身上了。我们先前说过的吧，而今不过是互帮互助，我们救走我们想救的人，你们离你们的岛，我们不问缘由，各行其是不好吗？”
　　王奔笑了笑不再搭话，继续屈指敲击了几下，指着中间的门道：“各行其是自然是好，如今我履行了我的义务，带你们来到此处，可能不能救人便是你们的事情了。还望几位快些，纵使是无人把守，古老仙也不是傻子，今夜祭祀，祭品的安危总是要检查一二的。”
　　说着，手下一个用力，那扇刷着亮亮桐油的大门缓缓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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