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潮生传

　　翠莲做菜的手艺认真说起来，只能算得上一般，岛上虾蟹鱼类无法食用，飞禽走兽又大多被古老仙的人把持着，因而家里平日里大多也只能用些青菜豆腐，如今心中又藏着事，这一餐饭做出来，泥沙俱在，火候软烂，便更是难以下咽了。
　　五个人围着一桌粗茶淡饭，心思各异，食不知味。
　　“咳……”王奔轻咳一声，放下手中碗筷，目光灼灼地望向三人：“拙荆厨艺上不得台面，还请三位原谅则个，实在是招待不周啊。不过，这般粗茶淡饭也吃不上几顿了。”
　　段星辰暗道一声，终于来了。
　　明空不言，持箸夹了一筷有些熟过头的青菜，郑重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吞咽，直磨得那王奔与翠莲心急如焚，这才缓缓开了口：“王郎君哪里的话，素斋饭本就考量技艺，夫人手艺已是不俗了。”
　　段星辰接过话头，赞同道：“正是呢，王郎君不必过谦了，养伤这几日，得亏了婶子的饭菜呢，没有不周的。”
　　二人一唱一和打起了哈哈，就是不往正题上说，气的王奔牙根紧咬，一想到王宝儿一身的伤，便连打打太极的心思也没有了。
　　王奔眼珠一转，心下有了计较，开口道：“唉……几位的意思，小人也知道了，想是不愿拂了小人的面子，这才不当面拒绝小人的，小人明白了，原就不该强人所难的。”
　　明空心中冷笑一声，好一招以退为进，免不得还要与之周旋一二：“王郎君这是说的什么话？拒绝……这是从何说起呀？”
　　翠莲脾气性子急，见窗外天光大亮，而这二人还在你来我往互相试探，心中焦急，忍不住开口：“程老爷说的哪里话，小公子伤好了便不记得了不成？便是我当家的先前与程老爷说过的呀，一同离岛之事……”
　　“闭嘴，哪里轮得到你来说这话！”王奔一声怒斥，心里埋怨翠莲性子急误事，却不得不开口：“原就是我们拜托程老爷的事情，如何敢携恩图报，你这妇人真是……真是……唉……”
　　明空眸光一暗，随即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状，开口道：“原是此事，是我理解岔了，方才正想与王郎君说说的……”
　　王奔与翠莲迅速对视一眼，面带一丝喜色。
　　明空微微一笑：“我三人合计了一下，王郎君的好意，我们心领了，郎君尽管放心带着夫人与宝儿去吧，莫管我们了，这岛我们暂且还是离不了了。”
　　王奔的一丝笑容迅速干裂在脸上，眼眸中的惶恐一时都忘记了掩藏：“这……这……程老爷，那日我们不是说好了？待小公子伤愈，问过了谢公子，便可趁今夜岛上守备松懈同行？我……我们也是为了几位好啊，这岛上将发生一件大事啊，那祭祀绝非你们中原流传的那个什么’海市’，也决计没有什么金银财宝啊，今夜便是最好的机会了，程老爷此刻不走，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呢！！”
　　明空掩唇轻咳，掩住眸子中的冷意，再抬头时，面上已经恰到好处地带上了三分歉意，三分欣喜，三分忧虑，还有一分执拗：“原是我们欣喜太过，竟然忘记与郎君说了！那日小儿认完尸悲痛欲绝，回屋内稍一思索，却发现了个大秘密啊！我那两个无辜’横死’的孩儿，身上也是有些旧伤的，那时事发突然，我老眼昏花竟然认错了尸身，得亏我孩儿人小眼亮，发现了些许端倪，我又与孩子舅舅仔细检查了一番，竟然发现了堂屋里那两具尸身，并非是我两个儿的呀！这实在是惊天的大喜事啊！哎呀哎呀……也是这几日为我小儿疗伤心切，竟忘了将此事通知郎君一声，实在是我的错啊！”
　　王奔只觉一个惊雷当头劈下，直劈得他魂飞魄散：“不……不是两位少爷？”
　　段星辰呵呵一笑，说道：“正是呢，唉，也不知那古老仙是个什么妖魔鬼怪，竟然短短时间里就换了我两个’哥哥’的尸首去，害我们差点流干了眼泪，就此心灰意冷，跟着郎君离岛了呢。既然我两个哥哥还在人世，我们便免不得要寻到人才会走，辜负郎君一番美意了。哎，王郎君，您说说，那古老仙为何要这么做啊，杀两人换两人？这是脑子有毛病吗？”
　　“有毛病……”王奔脑子中轰鸣一片，口干舌燥，只觉自己就如那学舌的鹩哥，一句自己的话也说不出来。
　　古老仙，古老仙，这个混账！为什么？为什么！是了！是了！杀两人换两人为的什么，定是为了今夜的活人为祭！还有他背后的主子，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王”！三十年前做下那般血案，岛上的老人苟延残喘了三十年，整整三十年，死的死，残的残，三十年一到，此番竟一早做好了准备，在岛上四处掳掠江湖人士，不惜四处下药、设下陷阱，花样百出，为的就是凑够那九九八十一之数，为的就是在今夜重开秘境之门，这是要赶尽杀绝啊！！！走……要往哪里走！！
　　“王郎君？王郎君？您怎么出起神来了？哎呀，王郎君，您还好吧！”段星辰抬手在王奔眼前晃了晃，只见他一脸铁青，出气多进气少，看模样竟然一口气上不来就要厥过去了。
　　翠莲一声哀嚎，扑上前来接住王奔缓缓滑倒的身躯，狠狠掐住了王奔的人中：“当家的！当家的！你别吓我啊！当家的！”
　　“嗬——”王奔一口浊气吐出来，双眼蓦地睁开，目呲俱裂，整个人顿时如同离了水的鱼，剧烈地抽搐起来。
　　明空与谢兰之对视一眼，谢兰之迅速出手，点了王奔几个大穴，这才将人稳了下来。
　　谢兰之抬手探了探王奔的脉象，是一时怒火攻心的症状，想必是受了刺激：“无事，夫人不必忧心，只是一时厥过去了，我回屋取些药丸来，服下缓上片刻也就好了。星儿帮忙照看着些。”明空寻了个由头，说是去厨房寻些热水来，跟在谢兰之身后出了屋。
　　翠莲这才放下心来，长舒一口气，心中却忧愁不已，抱着王奔不禁开始隐隐啜泣起来。
　　段星辰蹲下身，替王奔解开两颗盘扣，透透气。思忖片刻，沉下声对着翠莲说道：“婶子，可是知道些什么？若是压在心中，也憋坏了身子。”
　　翠莲抽噎声一顿，双眼含泪地望了一眼眼前这个双眼明亮、无限关切的少年，想到屋内形容枯槁的爱子，还有怀中人事不省的丈夫，登时悲从中来，嚎啕大哭：“我早说不该害人，如今便是遭了报应了……”
　　段星辰一凛，心知到了要紧的地方，连忙问道：“婶子说的害人莫不是玩笑话？婶子与郎君怎会是那种人？”
　　翠莲哭着摇了摇头，满面泪痕地哽咽道：“那古老仙是何等的穷凶恶极，我们虽是身不由己，可却已不是什么两手干净之人，是我们对你们不住啊……呜呜呜……可我们心中太苦了啊，自从那神王来岛，一切都不一样了，全都不一样了，整整三十年啊，熬得我们肝肠寸断，血泪成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呜呜呜……我们所求的不过是安稳度日，可他们是活生生地要我们熬干心血、以身殉岛啊！我们活了这么多年，安安稳稳过了这么多年，纵使不能离岛又如何，我们招谁惹谁了，为何会沦落到如此境地！”
　　这一番话听得段星辰心惊胆战，脑海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想，却令人胆颤心惊。
　　段星辰还未待再问，王奔一阵巨咳，憋得面红耳赤，片刻方才倒抽一口气，悠悠醒转：“咳咳咳咳……我……我这是怎么了？”
　　“当家的你醒了！呜呜呜……你要吓死我啊！”
　　段星辰缓缓站起身，与在门外不知听了多久的明空与谢兰之交换了个眼色，彼此眼中皆是暮色沉沉。
　　明空轻叹一口气，走到王奔身前蹲下：“郎君先就着这热水将药丸服下吧，一时激动，心火攻了心，若是落下什么病根便不好了。”
　　王奔半晌无言，良久，方才被翠莲搀扶着挣扎起身，接过药丸服下，说道：“几位笑话了，实在是方才乍一听闻两位小公子尚在人间的消息心中惊着了，一时没有缓过劲儿来，劳几位费心了。”
　　翠莲看了一眼王奔，欲言又止。
　　明空沉吟片刻，说道：“王郎君这是何苦，既然心中有事，何不说出来，我三人也可为郎君参详一二。方才……夫人所言我也听到些许，郎君既然这般想要我三人同行，必是有其缘由的。我三人登岛所求不过是寻人，寻人既然不得，那我一家人总是要全须全尾地回去才好。”
　　王奔闻言，缓缓抬起头来，声音沙哑：“程老爷的意思是……”
　　明空于桌畔坐下，抬手为自己斟了一杯茶，说道：“王郎君，夫人，我有个提议您二位先听上一听，若觉可行，咱们再从长计议，若觉不可行，那便权当我今日这话没说过，这杯茶喝完，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如何？”
　　王奔与翠莲对视一眼，窗外红日高升，心知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
　　明空见二人默然不语，微微一笑，抬手静静饮下一杯热茶，明明是破屋草房，却一袭灰衣气势如虹，恍若一柄利剑出鞘，端坐如松，再无半点“程老爷”的影子：“我为寻人，你为离岛，其实并不冲突。二位频频往窗外看，我大胆揣测，二位所为离岛必是有个时辰在的，如若因为与我在此处扯皮误了良时，那便得不偿失了。我等目的简单，只将我孩儿与旧友救出即可，然则我等打探了几日，却无有所得，想必那关押’祭品’之地，是个非常隐秘之所了。二位，此刻不妨于我等交个底，你助我一臂之力，我亦送二位一程，岂不皆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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