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潮生传

　　门口传来笃笃笃几声敲击门扉的声响，随即有个男声轻声问道：“程老爷，时辰不早了，可要用些饭菜？”
　　明空叹了口气，揉了揉段星辰的发顶，朗声对着门外说道：“劳烦王郎君了，烦请送进来吧。”
　　王奔得了信儿，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得屋内，一进门便感觉到屋内气氛有些冷凝，也不敢大声说话，只将手中托盘放下，一样一样将几样小菜并清粥摆在了桌上。王奔看了眼一坐一卧的两人，犹疑了片刻，还是开口问道：“程老爷，二位少爷的尸骨敛收好了，您……是否拿个主意？”
　　明空闻言快速看了一眼段星辰，站起身对着王奔打了个眼色，口中说道：“谢公子此刻不在，你先随我来，我们商议一下。”
　　王奔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是，合该如此，那不如……”
　　“我要看一眼念川的尸首。”一直躺在床上沉默不语的段星辰突然开口，打断了王奔的话。
　　明空眉心一紧，随即有些无奈地说道：“星辰，你此番伤的着实是不轻啊！那日岛民放出的蛊虫名曰’碎甲蛊’，顾名思义，可是连战场上士兵的盔甲都能钻破的歹毒蛊虫，更何况是区区皮肉衣物呢？你如今命大，得亏王郎君及时带着驱虫药赶来，这才捡回一条命来，莫要再使些小性子了，听话，好好养着……便是对思舟最好的交待了……”
　　“我要看一眼念川的尸首。”段星辰如同没有听到一般，木愣愣地盯着房梁，又重复了一遍。
　　“星辰，你听爹一句劝！养好伤才是正经事！”明空说着不禁有些焦急，这两个小的自幼好的可以穿一条裤子，可如今小徒儿惨死不说，大徒儿又伤的这般重，好容易捡回一条命来，若是见到了那具尸身的惨状……明空想都不敢想，届时会是怎样的血雨腥风。
　　“师……是，爹，我很清醒，”段星辰转动了一下头部，不出意外地发现自己浑身上下简直僵硬成了石板，动一下连指甲缝里都是钻心的疼。段星辰顿了顿，努力将头向旁边转动了一个小小的角度，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一眼明空，声音有些颤抖：“爹，我不是在耍小性子，我也不是撒泼，我只是，只是想再看他一眼，再看一眼……从小我便与念川不对付，仗着我比他年长几岁，也仗着我比他……学武艺早，整日里欺负他，拿他当小跟班，闯了祸了让他替我背黑锅，他也从来不多说一句。长大了，他为人处世比我这个哥哥还要熨帖，处处让着我，有了麻烦永远把我护在身后，他也从来没有半句怨言。可是爹！！我欺负他，不是因为讨厌他，真的不是……我……我是喜欢他啊！”
　　明空被段星辰的话惊住了，如同被猛地抡了一闷棍，半晌没有回过劲儿来，良久，方才踟蹰地开了口：“星……星辰，你……你是说？”
　　段星辰抽噎了几声，声音里带着深深的颤抖，眼角的泪水如同开了闸，很快便浸湿了脸颊上包扎伤口的布巾：“我还什么都没有对他说呢……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我就想再看他一眼，哪怕一眼也罢……我不想他在黄泉路上也孤孤单单的走……”
　　明空叹了口气，脸色变换了半晌，方才有些妥协的说道：“既是如此，便就依你吧。只一样，思舟去的……有些痛苦，你看了，莫要发癫才是。王郎君？”
　　王奔听到了这等隐秘之事，正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此刻方闻明空唤自己名字，登时应答道：“是，程老爷，有何吩咐？”
　　明空说道：“烦劳王郎君帮忙砍上几棵树，做个担架出来，我儿伤势严重，怕是没有办法轻易移动呢。另外……算了，烦劳郎君了。”
　　王奔口中忙答不敢，转身出了房间。
　　明空自桌上端起一碗白粥，用勺子轻轻搅了搅，米色晶莹剔透，米汤黏稠顺滑，可见是用了心的，放了这半晌，温度刚好入口。
　　明空坐在床前，舀起一勺粥，送到段星辰唇边，说道：“趁热喝，温度正好，你如今身上伤重，又昏迷了整整四日了，先少喝些，润润肠胃。”
　　段星辰听话地张口咽下了那勺白粥，一双眼睛有些心虚地往明空脸上扫，方才话说出口时倒是振振有词的，如今静下来，倒有些尴尬与不知所措。段星辰偷眼看了明空一眼，见他只字不提方才的事情，心里偷偷地舒了一口气，暗搓搓地转移话题。
　　“都四天了么……唔，师父，这个王郎君是什么来头啊？怎的就与我们这般相熟了？”
　　明空扫了一眼段星辰，手中又舀了一勺白粥喂给他，也不揭破他的小心思，开始解释道：“这件事，就说来话长了。我们之前的推断是正确的，这岛上就如同一个等级森严的组织，那日我们见到的那个老者便是村长，这岛上的岛民都称呼他为古老仙，算是这座岛实际的掌事人吧。那日听从指令攻击我们的那些体格健硕的青年人，也就可以算是古老仙管理这座岛的爪牙。岛上居民分散而居，每户人家都负责掌管一处’幻境’，当然，就如同我们的推断，这个’幻境’其实就是一种阵法，而特别的是，每座阵法都用一种’灵石’镇住，以灵石为阵眼，源源不绝地为阵法贡献能量。当然，这些不过是从王郎君口中得知的一些皮毛，究竟是何原理我还未亲眼所见，不能妄下定论。”
　　段星辰听得入神，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吃饱了。
　　明空也不勉强，放下粥碗，就着桌上的菜随意吃了些，接着说道：“古老仙此人来历有些成疑，据王奔所说，是在三十年前方才来到岛上的，按理说对于这样一个不知根不知底的外来户，岛民不可能全心全意信任于他，更遑论让他当这个村长，统管全岛。但是当时一件事情的发生，令很多岛民对此人无比崇拜，甘愿为之驱策。”
　　段星辰闻言有些吃惊，想了想却又觉得合情合理，答道：“三十年前……可是与海市有关？还有那个什么劳什子的王？那日岛民围攻我们，最后放出蛊虫之时，他们似乎口中喊到了什么沈王申王的……这难不成是个人名？”
　　明空点了点头，端起碗喝了一口白粥：“并非什么沈王申王，而是’神王’，众神之王。三十年前，同样是有海市将开的传言，同样是无数中原人如过江之鲫一般渡海而至，不同的是，彼时大部分的中原人不识海潮，以致大量船只搁浅在近海，许多人连所谓海市的影子也没摸着。而还有少部分的人，他们精通水性、身手矫健、准备万全，对于那个传说中的海市也是志在必得，他们顺利地登了岛，入了海市，然而，这些人，再也没有回来。先前搁浅的那些人，见入海市之人有去无回，船只又搁浅耽误了许多时间，又不甘心就此离去，便在岛上大肆劫掠一番，准备打道回府。岛民虽然有些体格健壮的，不过也是普通人，如何是那些被贪欲填了满脑的江湖人的对手，家园被毁不说，敢反抗的哪个也逃不了被屠杀的噩运。也就是这时，这个’神王’出现了，他带着随从如天神般降临，杀掉了许多手染鲜血的江湖人士，也使得许多岛民的性命得以保全，那些侥幸逃脱的江湖人士，收敛起财宝，如丧家犬一般上船逃走了。”
　　段星辰完全听得呆住了，半晌才问道：“那……那也不对呢，如果当时那群江湖人逃回了中原，为何中原从未有任何的消息？就直到了今日，指不定还有多少人对海市心向往之呢！”
　　“回中原？”明空摇了摇头，轻轻地冷笑了一声：“这群脱困之人，大多数身负重伤，命悬一线之际却也不忘将那些财宝带上，待逃得一命上了船，船只顺利出了海，更是一个个弹冠相庆，早已将同伴亲友的性命抛在了身后。然而……须知世上有句话，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些人的船只没驶出多远，便被另外一群等着坐收渔利的人拦了下来，被杀后的尸体被抛入海喂了鲛鱼，劫掠来的财宝也被悉数掠夺一空。杀人越货的这群人，就叫做海商，顾名思义，是在海上做买卖的商人。如今江湖上流传的一些宝贝，也该是那会儿得来的，比如沈清渠手上，她父亲留给她的那只宝盒。”
　　段星辰心中一阵一阵的惊涛骇浪，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明空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扯远了，重新说那个’神王’吧……’神王’天神一般救了这群岛民，却转眼就要离开，岛民们无论是否真心感激，都不愿这么一尊大佛就此离去，于是便集体跪在’神王’面前祈求他。于是’神王’便留给了岛民’天、地、人’三样宝藏，以保万全。第一样’天’，便是如今这变幻莫测的阵法，按照王奔的说法，阵眼中的灵石是岛民代代相传下来的，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神王’便结合这灵石，给岛民留下了这层层大阵；第二样’地’，便是那日袭击我们的碎甲蛊，此蛊据说曾被用于战时，细小的蛊虫钻入士兵的铠甲，钻透士兵和战马的皮肤、肌肉、骨骼，最终将人钻成一具鲜血淋漓的……骷髅……”
　　段星辰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他颤颤巍巍地抬起了一只被紧紧包裹的手臂，手臂之上似乎还残留了那日如同千刀万剐一般的剧痛。他的声音颤抖着，喉中如同哽着一团火：“所以说，念川……现在……变成了一具骷髅？”
　　明空眸色一深，突然想到，一会儿还要带段星辰去见杜思舟最后一面，心中久违地涌出了一阵深深的悲哀。他定了定神，果断转移话题，对着段星辰说道：“还有第三样’人’，古老仙，便是’神王’留下来的第三样法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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