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潮生传

　　短暂的寂静过后，随之而来的，是不加掩饰的疯狂。
　　人群中那个身躯佝偻、面色蜡黄的老汉不再遮遮掩掩，枯槁如松树皮的脸孔上嵌着一双淬了毒的双眼，他冷笑一声，手中利落地打了个手势，自己便迅速被簇拥着退到了人群之后。
　　第一波冲上前的岛民大约有三十多个，各个身材高大壮硕、孔武有力，这群人目露凶光，各色武器在手中擎得老高，口中如野兽般大声嚎叫着朝三人冲来，那份架势就如同出外狩猎见到了某种珍贵猎物的猎户，满是不加掩饰的贪婪与残暴。
　　段星辰的脑海中似乎有一瞬间短暂的空白，高挂的日头明晃晃地照着，炫目的白光布满整个视野，整个世界万籁俱寂，只听得到自己喉咙中发出的粗重的呼吸声。
　　一切似乎都已经失去了意识的控制，如同绷得紧紧的一根弦，终于在刹那间彻底断裂。
　　血的黏稠与甜腥，被恨意与愤怒发酵，生成了一种全新的滋味，一种段星辰从未体会过的美妙的滋味。
　　段星辰周身真气充盈，四肢百骸之中如同有辛辣的电流游走，耳中有声音轰鸣作响，似有浪涛拍岸，呼啸之音波涛汹涌地涌来，令人浑身热血沸腾。段星辰甩了甩满是鲜血的手掌，冷笑一声，右手猛地向后一抓、手腕一拧，稍一用力，便生生掐断了一个想要偷袭之人的脖颈，那一声骨骼断裂的脆响听在耳中，竟有些悦耳的动听。段星辰勾了勾唇，一甩手随意地扔掉了手中的那具尸首，用沾满了血迹的手轻轻抹过脸颊的汗珠，留下一道艳丽的红痕。
　　从不知道，原来杀戮的感觉竟然并不糟糕，令人有些无端端的……上瘾。
　　遍地的陈尸、鲜红刺目的血迹、经久不散的铁锈腥气。那个干枯如树皮一般的老汉面色难看地躲在人群之中，剩下的岛民们畏畏缩缩地聚集在了一起，再也不复方才的气势高昂。
　　段星辰有些讽刺地轻笑一声，脸颊一道水墨晕染般的血迹明艳妖气，抬起了猩红的双眸，直勾勾地盯着那群噤若寒蝉的岛民，片刻过后，方才轻声说道：“呐，把人还给我吧？”
　　谢兰之当胸一脚踹翻最后一个纠缠不休的壮汉，闻言手上动作便是一顿，这个语气……竟然莫名地有些熟悉……霜刃一闪，干脆利落地将人斩杀，反手一甩手中霜刃上的血迹。谢兰之收剑入鞘，远远地与明空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浓浓的担忧。明空心中惴惴，如若不是时机不对，自己定要将段星辰打晕了带走，他如今这副模样，无论如何都谈不上正常，倒是颇有些走火入魔的模样。
　　明空皱紧眉头：“星辰！莫要太造杀孽！”
　　明空话音未落，那边厢段星辰已经冷笑着开了口：“呵，不想给？那……我就自己来抢了……”段星辰话音未落，脚下生风，整个人如同一只隼鸟一般腾空而起，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双手成钩，脸上带着妖异的笑容，朝着人群中不省人事的杜思舟伸手抓去。
　　一旁惊慌失措的村民已被这几个煞星吓破了胆，前些日子一切按照计划进行的顺遂已经养肥了这些人的胆子，以至于如今如同被当头一棒砸了个半死，那双眼睛里毫无怜悯之意，带着令人绝望的杀意朝众人袭来，令人深深胆寒。
　　那佝偻着脊背满脸皱纹的老汉见情形不对，急忙大喊道：“快快快！将宝盒打开！！”
　　岛民们这才从方才的惊惶之中回过神来，纷纷扔掉了手中的武器，拿出了一个个做工粗糙的小木盒。
　　明空眉心一皱，心中一凛，突然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登时大喊一声：“星辰回来！”
　　段星辰此时已经杀红了眼，如何还会在意这许多，即使是双耳听到了明空的呼喊，心中却并未在意。段星辰双手运气于掌，整个人如同一柄开了锋的利刃，携着虎啸山河之势朝着人群攻去。
　　“去死吧！你们这些贪得无厌之人！为神王做祭品吧！神王会惩罚你们的！”
　　突然间，眼前那个形容枯槁的老汉扭曲的面上，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容，那双淬了毒一般的眼中迸发出了森森的寒气，那一群岛民神奇地收敛了浑身的惶恐，面色在一瞬间变得安宁而从容，他们掏出木盒，右手持盒，左手不约而同地做了同样一个奇怪的动作，随即一声轻微的“咔嚓”声，岛民手中的小木盒开了。
　　段星辰的耳边便似乎传来了有什么东西拍击翅膀的阵阵响动，这声音是那般的熟悉，熟悉得令人虽然还未辨别出是何种声音，身体便已经条件反射地感觉到了阵阵寒意。
　　段星辰只来得及听到远处明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还未等反应过来，便只听得耳畔“嗡——”得一声，眼前便只见遮天蔽日的黑色扑面而来。

　　世界如同变成了一锅滚烫滚烫的汤水。
　　段星辰朦胧间只觉得自己，就如同一只在开水中上下翻腾不止的饺子，皮薄馅大，肚满溜圆。自己这只饺子在沸水中不停地挣扎着、旋转着，在水中划出一道一道的水波，沸腾的水温令整个身体的皮肤、肌肉、骨骼无一处不在隐隐作痛。饺子在锅中越煮越大，沸腾的水流不断冲击着薄薄的面皮，直到某一刻，湍急的水流终于冲破了面皮，饺子肚中满满的馅料洋洋洒洒地漏了满锅，瘪掉的饺子皮如同漏了气的皮球，在锅中拖出长长的一道痕迹，静静地沉入锅底。
　　“嗬——”段星辰被心口一阵痛彻心扉的剧痛惊醒，惨烈地呻/吟了一声。
　　“星儿？星儿？你感觉如何……”耳边传来一个有些焦急的嗓音：“星儿？你能听到我说话么？星儿……”
　　“谢公子，慢些……星辰许是还没有醒过来……我们还是缓一缓……”
　　“星儿的眼睛动了，应该是有意识了……”
　　“或许是伤口太疼……”
　　“不行，不能让他这样睡下去，他太虚弱了……”
　　…………
　　段星辰听到耳边有接连不断的说话的声音，意识被强行从混沌中拉了出来，脑中有些朦胧地想到：这不是小舅舅和师父的声音么？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身体完全动不了……等一下，我想想……哦哦，对了，对了，婆纳绶草，还有岛民……
　　还有，还有念川……念川？！
　　段星辰猛地睁大了双眼，眼前还未分辨清晰，微凉的空气就已经猛地钻进了肺中，一呛，猛地咳了起来，“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星儿！”谢兰之见状连忙上前几步，小心翼翼地弯下身，问道：“星儿？能看到小舅舅么？身上可有哪里难受？”
　　“小……小舅舅？师父？………………念川念川……”段星辰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身体上剧烈地疼痛击败，整个人重新瘫倒在了床上。
　　明空自一旁的火炉上取来一直温着的药碗，面色沉静地走到床边坐下，搅了搅药碗，喂段星辰喝下，边喂边说道：“想起来了么？别说话，你伤得很重，先把药喝了。”
　　段星辰未出口之语重新咽回了肚里，就着明空的手喝了几口药汤，便蔫蔫地重新瘫回在了床铺之上，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棚顶。
　　眼前走马灯般闪过一幕一幕，如今大梦初醒一般看着，却如同那般遥远。
　　乌压压的飞虫迎面扑来，尖利的四肢与外壳划破了肌肉，刺入了骨骼，坚硬的外壳摩擦过骨骼，不住发出刺啦刺啦的刀斧之音，如同用尖锐的利刃刺破了一颗饱满的葡萄，皮开肉绽。
　　可是，最后的记忆是什么来着？
　　哦，对了，不是身体之上剧烈的疼痛，也不是眼中看到那群岛民仓皇逃离时的惊怒，是一片惨烈的红色，我的念川，我在这世上挚爱的亲人与兄弟，支离破碎的尸身。
　　段星辰抬起一只手轻轻地覆住双眼，口中哽咽了半晌：“呵呵呵呵……我真的好没用啊，呵呵呵，眼睁睁地就看着念川躺在那里，就只有那么近，那么近！一伸手我就能够到他……可我，可我还是救不了他……”
　　谢兰之默默无言地看着段星辰，嘴唇动了动，未尽之语终是没有说出来。蓦地，一丝银光自段星辰眼角一闪而逝，没入发间。谢兰之抬手揉了揉段星辰的发顶，叹了口气并未多说什么，起身将已经空了的药碗拿在手中，转身出了房门，将师徒二人单独留在了房中。
　　明空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抽泣不止的段星辰，看他悲痛欲绝，看他泪湿枕巾。良久，他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想到那两具只剩骨架的尸身，又想到初见杜思舟时那个眼神锐利如狼却又脆弱不堪的小孩。
　　所有人都没有错，没有人需要受到谴责，更没有人需要背负这份痛苦艰难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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