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潮生传

　　杜思舟躺在温热的被窝里，有些朦胧地睁开了双眼，室内光线昏暗，显然时辰还早。
　　往日里，每当此时，杜思舟都已早早起身打坐练功。然而今日，心中却如同揣进一窝小猫咪，柔软的小爪子在心中四处抓挠，让人又痒又疼。他的阿真，他的小师兄，答应再也不会离开自己了。
　　一旁的段星辰卷在另一床厚厚的被子里，将自己裹成了一个圆圆的球形，口鼻之下全部被被子裹住，只露出光洁细白的额头和此刻紧紧闭合的双眸，长长的羽睫随着平缓的呼吸轻轻颤动，眼角那一颗小小的泪痣看上去都是那么可爱。杜思舟定定地看着段星辰沉静的睡颜，只觉得心中那种酸酸软软酥酥麻麻的感觉更甚，一种酸涩里带着微甜的感觉快要将人整个淹没。
　　杜思舟畅快地喟叹一声，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傻呵呵地咧嘴笑了半晌，露出一侧脸颊一个浅浅的梨涡，只觉得这一觉睡得简直再舒服不过了。
　　突然，窗外传来一阵嘈杂，似乎有人在甲板上急速奔走呼喝。
　　“念川？出什么事了？”段星辰从黑甜的梦乡中被这阵嘈杂惊醒，重重地打了个哈欠，努力将自己从一团被子里探出头来，揉了揉眼睛。昨天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简直是令人无暇他顾，好不容易睡下了，梦中又是一刻不得消停，想见的、不想见的人、事、物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飞速划过，令人疲累不堪，此时好不容易睡踏实了，又被这不知何处传来的噪声惊醒，段星辰在心里幽幽叹了一口气，只觉得浑身上下每一块骨头都在隐隐作痛，似乎再没有比这一天更漫长了。
　　“你先别起身，屋外早间风凉，我去探探，你再睡一会儿。”杜思舟起身，仔细替段星辰掖了掖被角，拿起外衫套上，便开门走了出去。
　　段星辰口中含糊地应了，将睡得红彤彤的脸往被窝里又缩了缩，裹在暖呼呼的被子里不多时便又有些昏昏欲睡。
　　也不知睡了多久，只觉得似乎有人在用力地推自己，耳边还有嗡嗡嗡的耳语之声，听不分明，却令人烦躁不已。段星辰使劲睁了睁黏在一起的眼皮，只觉得眼皮重如千钧，想张嘴说话，却发现半点力气也没有。段星辰心中已经快要崩溃，有些愤怒地想道：不管是谁！行行好！让我好好睡一觉行不行！神奇的是，刚刚想完，身边所有的嘈杂与烦闷一瞬间离自己远去，整个人浑身软绵绵懒洋洋地如坠云端。
　　啊……世界终于清净了。

　　段星辰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浑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没有，如同在醋里泡了一个月的鸡蛋，手软脚软。段星辰用力睁开了双眼，眼前一片朦胧，隐约似乎有灯影幢幢。段星辰用了闭了闭眼，再睁开，一切却并没有什么改变，世界依旧是一片模糊。段星辰猛地坐了起来，难以置信将酸软的双手在眼前轻轻摆动……为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
　　“阿真你醒了！快躺下！”杜思舟推门进来之时，就见到段星辰有些懵懵地坐在床上。
　　“念川……我的眼睛……出什么事儿了……啊？”段星辰双手颤抖地挡住脸，有些慌乱地问道。
　　“没事儿了，阿真，你先冷静一点。”杜思舟将手中端着的药汤往桌上一搁，急走几步上前，将段星辰的手从脸上拿开，紧紧攥在手里：“你先冷静一点听我说好不好？我保证什么事情都不会有的，好不好？”
　　“……好……我信你……我信你念川……”段星辰抬起双眼，有些无神地望向杜思舟。眼前是一片薄雾迷蒙，杜思舟原本熟悉的面孔隐藏在层层白雾之后难辨眉目，段星辰有些紧张地攥紧了被面，为什么一觉醒来，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过去多久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阿真，你先听我慢慢说，”杜思舟看出段星辰心中的惶恐与疑惑，轻轻捏了捏段星辰的耳垂：“你已经昏迷了整整七天了。”
　　段星辰一惊，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有些无助地朝杜思舟望去。
　　“那一日早上，我们听闻屋外有声响，于是我出门去到外面甲板上查看，可还记得？”杜思舟温柔地问道，见段星辰渐渐安定下来，点了点头，方才继续说道：“我到甲板之上，却发现三层的甲板上聚集了大量旅客，一个个都如同癫狂了一般，失去理智。甲板上乌泱泱一派乱象，我也丝毫寻不到头绪，看情形不对便回屋里来寻你，却发现你整个人浑身滚烫，已经失去了意识。我只能抱着你去寻师父，这才知道不知是谁在暗中搞鬼以致霸王蛊虫泛滥，发热失去意识不过是第一步，如果熬过这一关，也是元气大伤，如果熬不过……如今三层的那些人便是前车之鉴。”
　　“你是说……我也感染了霸王蛊虫？！”段星辰一双迷蒙的双眼睁得溜圆，简直不敢相信方才听说的这一切，一双手紧紧抓住杜思舟的手掌不敢松开：“那我如今眼睛……便是与蛊虫有关？”
　　杜思舟看着段星辰的双眼，心中一痛，口中却安慰道：“是的，当日情况凶险，我与师父便当机立断带着你去寻谢公子帮忙，谢公子为你处理了蛊虫，只不过因为发作的时间有些久，所以目力暂时性会有些问题……”
　　“星儿不必担心，”段星辰不远处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不是别人，正是谢兰之：“我已经替你祛除了蛊虫，如今目力有些许障碍也是无妨，以汤药调理些时日便无碍了。”谢兰之内力浑厚，加之段星辰目力有损，故而方才一时没有察觉，如今这才惊觉旁边除了杜思舟竟然还有一人，还是自己不知道该认不该认的“小舅舅”，想起方才自己还冲着念川撒娇，面上便有些羞赧。
　　“那……便谢过谢公子了……”段星辰喃喃地说道。
　　谢兰之有些无奈地看向段星辰，没想到这个孩子还是与自己如此生分：“星儿……可记得我当日与你说的话？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生分，如果愿意，你可以唤我一声’小舅舅’……如果可以，你可以随我回白鹿山，山上环境清幽，适合静养……”
　　杜思舟不禁深深皱起了眉头，听着这个谢兰之越说越不拿自己当外人，心中暗火顿生，开口打断了谢兰之说道：“谢公子对我家阿真的救命之恩晚辈没齿难忘，只是阿真自幼与我一起长大，恐怕没人能比我更了解阿真的起居饮食了。阿真目力受损的日子可能有些不便，还是晚辈亲手照顾阿真的好，谢公子的心意晚辈心领了。”
　　谢兰之向来淡漠的眉眼忍不住一冷，早就看这个小子不顺眼了，一口一个“阿真”，一口一个“晚辈”，还一口一个“我家”，真当自己是死的不成？！当即便想发作，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谢……舅舅……”段星辰突然开口，打断了谢兰之的思绪，谢兰之突然如同被抽了线的布偶，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段星辰有些疑惑，难不成这个人不愿意自己认他？看这反应却没有什么高兴的神色啊……可念川言语上得罪了这个人，这个只打过几个照面的“小舅舅”看起来也不是什么性格和缓的人，如果此刻还死咬着什么身份的事情不放，此事能否善了可就难说了。
　　“小舅舅……可是我哪里说错了话？”段星辰思索了片刻，还是硬着头皮开了口。
　　“不……不……小舅舅只是心里欢喜的很……”谢兰之听到段星辰的话，回了神，抬起一只手，轻轻揉了揉段星辰的发顶，素来淡漠的英俊面庞之上，此刻是不加掩饰的温柔与欣喜，仔细看去还有一丝丝的小心翼翼。
　　“那……舅舅带星儿回白鹿山可好？白鹿山上奇珍异宝无数，你师祖还有许多珍藏，你娘那会儿最喜欢的便是去折腾你师祖的宝库，舅舅此番带你回去，你师祖怕不能将所有的宝物全部给你。”谢兰之摸着段星辰柔软的头发，心中有些疼痛、有些酸楚，如同是胸口一道陈年累月的破旧伤口，受伤的人舍不得撕开，便只能任它被层层的血痂覆盖，覆盖得越厚越是难以康复，只轻轻碰一次便是一次钝钝的痛楚。
　　段星辰偷眼打量了一下面色铁青的杜思舟，想到那晚第一次知道自己身份时杜思舟的狂乱与无助，心中长长叹了一口气。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也不会丢下这个自幼相依为命的小师弟，就如同两颗种子，自幼种在一起，沐浴阳光雨露渐渐长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渐渐枝繁叶茂，彼此的呼吸与血脉全部纠缠在了一处，无论是何等的利刃也无法切开。
　　“舅舅……我……还不能和你回白鹿山……”
　　谢兰之正说的高兴，却被段星辰一句话堵了回去，一时有些愣怔：“星儿？你不是说愿意认我这个舅舅么？”
　　“是的小舅舅，我愿意认你，也感激你愿意帮我、救我。”段星辰看着谢兰之一瞬间破碎的笑容，有些不知如何是好，语气苍白地解释了几句，却发现实在是薄弱无力。
　　段星辰深深叹了一口气，有些垂头丧气地说道：“小舅舅，我如果现在和你回去，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治我的眼疾，还是为了看望我素未蒙面的师祖，还是为了看看我娘当年生活过的地方？十几年了……我跟着师父走南闯北，后来又有了师弟，原本应该成为师父的好徒儿、师弟的好师兄的，可惜我实在是资质愚钝，到如今也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角色。小舅舅，你知道吗？我不想……这个样子回去，我想有朝一日也能成为你这样的大侠，成为人人称羡的大人物，不，甚至不必如你这般，只要在江湖上有人提起段星辰几个字会由衷地感慨这个人是个了不起的人，这就可以了！这就够了！小舅舅，直到那时我回了白鹿山，才有面目去看看我娘最心心念念的家，不会被人说成是我娘没有出息的傻儿子……”
　　段星辰一席话说完，屋内一片寂静，谁也没有答话。
　　杜思舟不禁轻轻地握住了段星辰有些冰凉的手臂，只想将这个故作坚强的小师兄抱个满怀，不必让他再在漫漫长路之上那般艰难地踽踽独行。
　　谢兰之望着师兄弟二人紧紧握在一处的手掌，心中突然想到了眼前这个孩子在清潭寺中无忧无虑的整整三年，又想到了那日程万里口中所言，清潭寺后老槐树下无主的孤坟。
　　想说之话在口中转了一个圈，又被重新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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