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潮生传

　　段星辰有些疲惫地仰躺在床上，抬起一只手臂虚虚遮住眼睛，先前与谢兰之的一番话还在耳边萦绕不止，此时此刻，段星辰整个人什么也不想去想，什么也不想去做，只想静静地在床上躺到天荒地老。
　　母亲，一个自己根本不敢想象的词语。
　　从小到大，段星辰不是没有想过自己的身世，每当看到别的孩子有父母疼爱时，心中也会嫉妒又羡慕地满是酸涩，自己也曾幻想过有朝一日万一能与父母亲人相聚，自己要如何扑在他们怀里诉说这些年有多么的想念。
　　可是一切都抵不过时间的磋磨，一年一年的光阴，一岁一岁的等待，余下的只有对师父和念川割舍不下的情意，还有心中对所谓“父母”若有若无的怨愤，如果从一开始就不想要我，又何必让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所以在谢兰之问出是否愿意跟他走的那一刻，自己第一反应便是落荒而逃。
　　其实还是害怕吧，段星辰眼皮有些酸涩地这样想到，害怕舍弃过去十几年熟知的一切生活，害怕未来从此刻起如同翻天覆地一般的改变。

　　“阿真？阿真？醒醒……这么睡着了会着凉的。”耳边朦朦胧胧地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呼唤，段星辰有些恍惚地意识到自己竟然睡着了。
　　晃了晃脑袋，太阳穴一阵钝痛，段星辰痛苦地一声呻/吟，用力地摁了摁额角：“思舟？师父？新蕊姐？你们怎么都回来了？沈门主那边的事情告一段落了？”
　　杜思舟没有答话，在段星辰身边坐下，抬手替他轻轻揉按起头皮来。杜思舟的双手干燥温暖，力道合适，舒服地段星辰双眼微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直将心中那些烦闷不虞全部吐了个轻快。
　　刘新蕊拎起桌上的茶壶，斟了几杯茶水，先递给明空一杯，又递给段星辰一杯。段星辰忙不迭地接过来，左看看又看看，有些疑惑地问道：“你们这个表情……总不至于是又出了什么变故了吧？！”
　　刘新蕊扫了明空与杜思舟一眼，心下暗叹，深知此刻二人的沉默颓唐为的不是别人，唯独是段星辰罢了。
　　刘新蕊放下手中茶盏，想了想还是避开了这个话题，开口说道：“沈门主那边该是没事了，只不过那个杨武提到的时候，有些癫狂，沈门主和楚姑娘问了许久，这个杨武都是口不择言，满嘴的胡言乱语，看样子一时间也问不出什么。加之时辰也晚了，沈门主便先请大家伙儿各回各处了，人有碧波门和辜家一同派人看管，还有你们抓到的那个大汉也一并关着，约着待那杨武脑筋清醒了再邀大家伙共商。”
　　段星辰撇了撇嘴：“呵，今儿晚上怕也是有那杨武受的了，碧波门还有辜家，得罪一家不够，还把两边得罪了个遍，也不知道背后里是什么人，今天估计不把这十大酷刑给他上个遍，这两家可没饶了他的。对了师父，那蛊虫的事情你可晓得了？我觉得这个事情不是巧合，应该通报沈门主好好查一查，不能让……”
　　“阿真，你要离开了么？”段星辰话还没说完，一直沉默不语的杜思舟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头。
　　段星辰一顿，神色有了些微的不自然，口中不再说话，众人一时都有些沉默。
　　刘新蕊左右看了看，心中叹了口气，起身说道：“我房里还有些事情要做，我先回房了，你们也早些休息。”说罢，有些担忧地看了段星辰一眼，转身出了门，将时间留给这师徒三人。
　　“阿真！师兄！你是不是要离开我……和师父了？是不是要随那个姓谢的去白鹿山！你要抛下我了是不是！！”杜思舟猛地抬头，一双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如同一只落入了陷阱穷途末路的小兽，眼中满是绝望与愤恨。
　　“思舟！慎言！”明空眉头一皱，少见地对着小徒儿厉色说道：“你师兄做什么决定全在他自己！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世间也无不散的宴席，你有何立场左右他人的想法？我是这样教你的么！”
　　杜思舟紧紧握着拳头，双唇颤抖不止，胸膛当中仿佛被一块巨石堵住，噎得人上下不得，心中的懊悔一波又一波地朝心坎涌了过来。我不该这个态度的，我是个傻子！！我该让他心软，让他舍不得，这样才能留下我的阿真！！
　　如果没有我在身边，阿真这个傻子从来不知道冷热，衣衫单薄地睡过去一定会着凉；如果没有我在身边，他头痛的时候连个会揉按的人也没有，不知道要遭多少罪；没人知道他有多挑嘴，就连隆冬腊月里喝一碗姜茶，里面的茶沫子也要撇的干干净净才能入口……
　　这样难养活的孩子，有谁会时时刻刻在意他的感受呢？
　　只有我不嫌麻烦……所以……能不能把他只留给我一个人？
　　“阿真……你能不能不要离开我……”可是求得那么一丝丝心软那又如何呢，如今的自己实在是太过苍白无力了，能做的一切也就只有在这里苦苦哀求，哀求阿真施舍一点软弱与同情，不要将自己世界中这最后一点阳光掠走。
　　仅此而已，再无他法。
　　“噗嗤——”段星辰突然笑了起来：“哈哈哈哈，你们这是干啥呢啊，这么苦大仇深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的了……”
　　段星辰笑得眉眼弯弯，连眼角那颗小小的泪痣都仿佛在闪闪发光，缓缓抬起手，摸了摸眼前这个比自己高了大半个头的小师弟：“这么大人了，还是这么胡搅蛮缠，除了我，还有谁能受得了你啊？”
　　杜思舟有些难以置信地望向段星辰，什……什么……他的意思是……
　　段星辰并指为掌，在杜思舟的后脑勺上“啪——”地拍了一个巴掌：“这是你朝着我大吼大叫的惩罚！师兄今儿个要教教你什么叫长幼有序！”
　　说罢，段星辰撸起袖子来，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猛地抽了杜思舟脑门几个巴掌，脚下一滑便躲在了明空身后，露出一个脑袋来扮了个鬼脸：“巴掌赏你了，概不退还！”
　　杜思舟难以形容这一刻自己是怎样的感觉，仿佛先前被一只无形巨手扼住的脖颈猛然被放开，每一个毛孔都感觉到了空气的香甜，只觉得那遮天蔽日的绝望此刻烟消云散：“阿真你说真的？你不会跟着谢兰之走……”
　　“思舟！”明空打断了杜思舟的话，皱着眉头问道：“星辰……这话我本不该说，你做出的所有决定按理说都该是出自你本心，可有些事情我希望你明了。当年，你母亲垂危之际将你托付给我，嘱咐我好好保护你，有朝一日送你回白鹿山……”
　　“师父！阿真说了他不愿意回去！你不能……”杜思舟一口气还没喘过来，登时炸了毛。
　　“愿意与否，都该知道，这是一个做母亲的临终遗愿！”明空顿了顿，继续说道：“星辰……你素来是个有主意的孩子，一切都看你自己，为师只是不希望你今后留下任何的遗憾。”
　　段星辰脑袋一歪，有些调皮地笑了笑：“师父，无论问我多少次，我的回答只会有一个。我最重要的人都在这间屋子里了，您还要让我去哪里呢？”

　　船舱里幽暗的灯火明明灭灭，此处是位于辜家楼船四层的一间密室。
　　之所以称之为密室，是因为这间仓屋，即使是身在四层的船工侍从，也从未发现有这样一处地方，唯有通过特定的密道与暗语，历经重重障碍，方能到达此地。
　　此刻屋内的地板上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一身皮肉全部被鲜血染透，四肢骨骼扭曲，以一种令人脊背发寒的奇怪形状瘫伏在地上，透着一股深深的死气。
　　“沈门主，这……此事事关重大，是否该通知各派掌门……这这这，倘若出了事，可是绝对兜不住啊！”灯影幢幢之下的八仙桌旁坐着两个人，此刻辜富贵满头大汗，面色煞白，不停自怀中掏出帕子擦拭冷汗，眼神一时飘向此刻满脸寒霜的沈清渠，一时忍不住朝地上的血人看去，越看越止不住心中的寒意。
　　地上瘫着的血人不是别人，正是不久之前被几派联手擒下的杨武，先前被怒火中烧的沈清渠一番料理，浑身上下皮开肉绽，已有些难辨眉目。
　　而方才从此人口中探听的消息，却令沈清渠再顾不得其他，对着辜富贵咆哮道：“通知？你要如何通知？难不成直接跳出去告诉他们，说这艘船上，自上而下，每个人身上都有可能被种下了霸王蛊，不日蛊毒将发？！”
　　辜富贵被沈清渠一吼，膝弯一软，险些直接跪倒在地：“是是是，门主说的是，自然不能这般简单，可可可……万一这个杨武说的是真的，那我们如何是好？不日我们就要到达瀛洲海市了，海市之上这些日子陆陆续续来了有多少江湖人士啊！！万一霸王蛊爆发，那整个东州江湖，不！整个武林就全完了啊门主！！”
　　“你闭嘴！吱吱歪歪吵得我头疼！”沈清渠最看不得这个奸滑小人行事，此刻又揭露出如此惊天的大秘密，心下更是烦躁：“你辜家真是厉害！船上随便一个厨子帮工便能做下这等大事，真是令人刮目相看，背后里不知是何人操纵风雨呢！”
　　辜富贵一听，心下一沉，这沈清渠难不成打算把锅完全扣到辜家头上？！
　　“沈门主这话辜某人可不敢接，贵派秦姑娘之死，按照此人所说可与此事难逃干系啊，既然是锅大家一起背，谁也不比谁白多少，何必撇的这般干净！！”
　　“你好大胆子！敢威胁我！”沈清渠一掌狠狠排在桌上，直将那桌角砸了个粉碎。
　　辜富贵此刻占了先机，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沈门主，当务之急不是计较此事是谁之责，而是如何将此事处理妥当，不然届时事发，别说我们难以独善其身，连主子也折在这里可如何是好？”
　　辜富贵说话绵里藏针，却不无道理，辜家是成家的走狗，而碧波门当年又受了成家诸多恩惠，这些年少不得为成家做了不少腌臜之事，说白了不过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如今这境况，谁也脱不开。最糟糕的是，如今成家小主子就在船上，如若成鸿有个三长两短，那可真是万死莫赎了！
　　沈清渠沉吟片刻，说道：“我会将此事报知成公子，至于其他人，我建议辜掌事暂且有所隐瞒，徐徐图之，船上人多口杂，且将事态控制在少数人范围内为好。至于时机……明日我将此事报与成公子后，会就敏敏遇害一事再审杨武，介时一切见机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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