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潮生传

　　辜富贵这几日实在是坐卧不安，整日里提心吊胆，生怕碧波门找上门来，连自己素来引以为傲的富贵肚腩都生生饿小了一圈。
　　距离那日碧波门秦敏敏死于非命之后已过了三日了，船行海上无风无浪，正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谁想到整整三日了，碧波门竟然半点想拿自己作筏子的意思也没有，暴风雨前的安宁最是令人胆战心惊。
　　此处是楼船一层的客房，富贵堂皇、端正大气自然是不必说，最难得的是内里的摆设，一件件无一不是珍品，随便一件拿出去，都能摆在京城的藏宝阁里卖出个令人瞠目结舌的高价，而在此处，也不过是被主人家随手摆在桌边的茶壶、扔在墙角的花瓶罢了。
　　此刻辜富贵坐在桌边已经喝下了一整壶茶水，而自己求见之人，依旧没有半点想见自己的意思。辜富贵抬手晃了晃茶壶，壶里半点茶水也不剩，一双肥手爱不释手地狠狠摸了几把手里这盏茶壶，在心中哀哀地叹了口气，自己已经赖了半晌，知道自己今日怕是没有这个福分见到这位贵人了，如今连续水的茶童都不再来了，实在是赖不下去了，只得起身行至厅堂中央，双膝跪地，朝着内室连叩了三个头，一脸忧郁地离开了。

　　成大走进内室时，屋里有两人正在对弈。
　　“怎么，人终于走了？”锦衣少年手持白子，边问话边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成大单膝跪地，回话道：“回主子的话，按主子的吩咐，除了端茶倒水的侍童，没有任何人与辜富贵有过接触。”
　　“这就对了，我养的狗，连自己办砸了的事都摆不平，还来朝着主子摇尾巴，留着也没什么用。”锦衣少年抬起眼，看了眼跪在地上的成大，也不做别的吩咐，也不让人起身，只口中轻描淡写地一句话。
　　成大单膝跪地，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也不动，只片刻功夫，便已经汗流浃背。
　　一只骨节分明、修长如玉的手，轻轻在棋盘上落下一颗黑子：“你输了。”
　　锦衣少年猛地睁大了眼：“小师叔！你说好了让我的！”
　　“下棋都要人让，能有什么出息。”说话之人语气淡漠，声音低沉而有磁性，听在耳中如同烈日之下被暴晒过的细沙缓缓划过指缝，令人浑身酥麻。明明是句斥责，听在锦衣少年耳中，却如同天籁一般。
　　锦衣少年双手捧脸，撒娇道：“小师叔说什么都是对的。”
　　锦衣少年口中的小师叔淡淡地扫了一眼地上跪着的人，开口道：“成大，去替你主子端些点心来，下了这么一会子该饿了。”
　　成大闻言，身形一动，却有些迟疑。
　　锦衣少年正一脸娇憨地撒着娇，自然也不好再苛责下人，随口道：“去吧，端些云片糕来，小师叔爱吃。再把那头肥猪用过的一应物件全部扔了，碍眼。”
　　成大一脸感激地朝二人叩了个头，利索地起身往外走去。
　　锦衣少年端着下巴，一双漆黑不见底的眸子里闪着点点光芒，仔仔细细地看着自己的小师叔，眼睛一刻也舍不得拿下来，只觉得小师叔简直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男子身材修长挺拔，一袭白衣纤尘不染风姿若仙，面如冠玉，鬓若刀裁，鼻梁高挺，一双星眸半掩，慵懒而淡漠，拒人于千里之外，端的是龙章凤姿、湛然若神。
　　正在喝茶的人似乎完全感受不到这赤/裸/裸丝毫不加掩饰的目光，兀自品着杯中香茗。一盏茶喝完，将手中茶盏一放，便要起身离去。
　　锦衣少年登时不爽：“谢兰之！你连陪我待一会儿都不愿意吗！”
　　谢兰之眉头一皱，最烦一个大男人做这痴缠之状，这个孩子从小在白鹿山学武之时便喜欢缠着自己，没想到离山归家几年回来以后简直是变本加厉。如果不是师兄所托，自己是决计不会跟着这个少年出海的，没想到却给自己找了一个大麻烦。
　　思及此，语气便有些冷淡：“成鸿，你还想如何，棋也陪你下了，别忘了你此行出来是干什么的，注意些分寸。”
　　成鸿被谢兰之一顿数落，便有些下不来台，登时有些恼羞成怒：“谢兰之！你答应了师父要陪我走这一遭的！你不能不管我！小师叔！！”
　　谢兰之充耳不闻，他本就身材高大，肩宽腿长，此时心中不虞，更是步伐飞快，几个步子便走出了客房，将那个烦人的小鬼远远甩在了身后。
　　成鸿的脸色阴沉，一双黑漆漆的眸子里满是寒霜。
　　“哟，看看这小脸绷得，你的小师叔又给你脸色看了？”说话间自门外走进一个人，来人三十出头，身材颀长，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身着宝蓝色长袍，上好的锦缎下摆绣着几支雅致的暗纹竹叶，一根通透的白玉簪自头顶将头发挽住，一派风流恣意。“碧波门有请柬来，邀我们明晚去赴宴，如何，去不去？”
　　成鸿收回眼底的寒意，瞥了一眼拿在甘椿手里的请柬：“去，我此番出行为的不就是这个么，大好的机会为何不去？”
　　谢兰之，你且等着，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的眼里只有我，再也容不下别人！

　　“就这么几个字，也要考虑这许久么？”一袭红衣的少女单手托腮侧坐在八仙桌前一脸不耐，杜思舟手里捏着一张拜帖面无表情，段星辰一推门便看到了这样一番景象。
　　段星辰看了一眼桌边的红衣少女，微微皱了皱眉头，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当日秦敏敏事件中露过面的碧波门楚湘儿，那时此女的蛮横与霸道让段星辰印象深刻，如今眼角瞥到她腰间盘着的一卷长鞭便是有些头皮发麻。
　　段星辰打了个招呼，缓缓走到杜思舟身边坐下，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他手中捏着的拜帖，见上面写着寥寥几语，邀一行四人往碧波门客房一叙。此刻刚刚过午，明空刚刚服了汤药调息完毕应该已经在隔壁睡下，刘新蕊这个时辰应该在自己房里整理洒扫，楚湘儿既然奉命来寻人，却避过了“老父”与“长兄”两位长辈，直接找到了师兄弟二人，可见碧波门对四人的行迹与身份早已打探地清清楚楚。
　　现在想来，应该是自己那日对应搜寻之时，有何处露了马脚，被人发觉，只是不知那位碧波门掌门究竟知道了多少。
　　楚湘儿瞅瞅这沉默不语的“兄弟”二人，心中不免有些不屑，实在是不明白为何师父在拿到了门中传书之后，对这几个人的态度与前大不相同，连寻找秦师妹之死的凶徒也没有那般急切了，如今还请这四人去赴宴。
　　切，楚湘儿内心翻了个白眼，这兄弟俩看上去内海倒是稳固，自丹田向经脉，内力源源不绝，估计是什么独门的内家心法，然而观身法武功也就一般，可见心思没用在武道上。隔壁屋里那个老头子更是，方才自己还听到一阵阵压抑的咳嗽声，便是个绝顶高手如今拖着这幅身体又能怎的？更别提那个“大哥”了，一看就是手无缚鸡之力，半点武功没有。
　　这样一行人，师父究竟为何要另眼相待呢？
　　“我说二位，不知道在犹豫什么呢？”楚湘儿实在是不耐烦再与这两人磨蹭下去了，一双玉手朝着桌面砰砰拍着：“我师父的大名你们总不至于没听说过吧，碧波门主！东州第一美人！江湖中的男子无不以见我师父一面为毕生心愿！如今我师父下帖子请你们，你们还在这里犹豫？！呵，师父既然把这件事情交与我了，那我必然要替师父办好的，一句话，你们去也得去，不去……就得问问我手里这条长鞭！”说罢，将腰间缠着的长鞭啪的一声拍在了桌上，桌上的茶壶、茶盏都随着楚湘儿的动作狠狠一跳。
　　段星辰额角青筋一跳，师徒三人虽然颠沛流离，可素来接触的姑娘家，即使是在清潭镇这样的小地方出来的小门小户家的姑娘，可也是中规中矩的，更有新蕊姐姐那般温柔大方的，如今突然见到了这般泼辣的女子，实在是令人招架不住，只得用求助的目光看着杜思舟。
　　杜思舟也是颇觉头疼：“楚姑娘，方才我已经给姑娘答复了，我二人年纪尚浅，面见门主这般大事是拿不定主意的，少不得还要问问家父的意见，姑娘又何必这般咄咄逼人呢？”
　　“那我不管，师父说了，明晚设宴，”楚湘儿见二人软硬不吃，柳眉一竖，便要发火：“现下已经午后了，等你爹醒来不知到何时呢，我总不能回去跟我师父说白跑了一趟没请着人吧？那我在师父面前岂不是显得太无用了，连件小事也做不好？我只当你们答应了，收下帖子，明晚在房中等着，会有人带你们按时赴约便是了，别的不必多说！”说罢，也不等二人回答，将那帖子往桌上一拍，趾高气昂地推门走了出去。
　　师兄弟二人四目相对，只觉一阵无力。
　　“哎哟，方才那姑娘是哪里来的？”还未等师兄弟二人反应过来，刘新蕊便扶着明空自门外迈进来：“气势可是不小，险些将我这把老骨头撞个稀碎。”
　　“师父你没事吧？怎么这个点儿便醒来了？”段星辰有些担忧地凑了过去，看着门口的脸色不如前几日好，心中担忧甚巨。
　　“哪儿就是那么脆弱了，师父还成了玻璃人儿了不成？”明空说了个笑，见几人俱是拉着一张脸没个笑模样，自觉尴尬地转移起来话题：“这个姑娘是哪里来的？看衣着打扮不像是三层的客人。”
　　杜思舟收敛了情绪回答道：“这便是那日提过的碧波门的人，似乎还是门主座下很得赏识的弟子。”
　　说着将手里捏着的请帖递给明空：“他是来替她师父，也就是碧波门主沈清渠，来请咱们明日晚上赴宴的。”
　　段星辰看明空盯着请帖半晌不发一语，有些意外地说道：“我那日观碧波门对那个失踪的徒弟很是上心的样子，那般大的阵势来寻人，可如今头七还未过呢，找凶手都没有那般急切了，还有心思请我们吃饭？恐怕是宴无好宴，不去也罢。”
　　明空沉吟半晌：“不，我们要去。”
　　杜思舟闻言有些意外，师父向来是不愿意抛头露面的，此番碧波门设宴，还不知是何目的，师父竟然这般坚决。
　　明空手里持着请柬，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欠了的债，如何能不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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