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与瞎子

　　到了他家门口，屋里的景象吓我一跳，他俯身趴在地上，鼻子也直流血。我急忙扶起他靠我身上，先用纸给他鼻子止血，然后边给他拍背揉太阳穴边喊“喂，那谁，醒醒，不都说你不死了吗，喂... ...”这么折腾了一会，他还真醒了过来，一阵咳嗽，将流进喉咙的血咳了出来，这才吐字不清地说：“没事，头有点重而已。”说着，又闭上眼睛。

　　我试着扶他起来：“浸了水又吹了冷风，头不重才怪。”

　　他闭眼带着哭腔絮叨：“我被抛弃了，我没家了，我没妈妈了，我妈妈不要我了，我很难受，这里比这里还难受。”说着，还抬手指了指胸口又指了指头。

　　“你到底清醒着还是糊涂着？”他比我高一头，虽然瘦但还是很重，我累的半死，他一点都不配合直往地上坠。

　　“我找不到头了，脖子要断了... ...”他摸着脑袋拧着眉毛说。

　　连拖带抱让他躺到最近的沙发上，他扯着我的衣角突然哭得很伤心：“我给我妈打电话，告诉她我想她想在看看她，可她说我已经长大了，不要在纠缠她，不要打扰她和小蕾的生活，她说她们要离开国内，她说让我自己生活，她说就当她已经死了...可我还想告诉他，我想多看看她因为我就要看不见她了...我想我妈，我想她也带我离开，我想她待我像小蕾一样好...”

　　后来他就一直重复：我很难受...我很难受...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有一搭没一搭乱讲：“喂，这衣服我花三十五块买的，别给我拽烂了...喂，拽衣服可以，别把鼻涕往上蹭啊...喂，蹭鼻涕可以，别乱摸啊... ...”再后来他就是一直低声哭泣，叫也叫不醒...再再后来我想起有一首歌叫《你是我的眼》便唱起来，歌词都忘得差不多，就只会‘你是我的眼，带我领略四季的变换；你是我的眼，带我穿越拥挤的人潮；你是我的眼，让我看见这世界就在我眼前’，中间漏了多少，歌词对不对，都不知道，只知道扯着嗓子囫囵瞎唱。

　　不知唱了第几遍时，他抓着我衣服的力道松了下来，也听不见他的哭声。然后我起身，去浴室接了水帮他擦身子，脱了上衣看到他的右胳膊后让我直起鸡皮疙瘩，他的整条胳膊上都是伤，有一条一条被刀割出来的，有一点一点被烟头之类的东西烫出来的，甚至还有发青的牙印，伤口已经被湿衣服浸的发白。我不禁佩服他，对自己可真够狠的！

　　擦洗好后，找了套干净的衣服给他换上，再把退烧药碾成沫泡水里给他灌下去，再帮他洗了换下来的衣服，等收拾好后已经凌晨1点多。外面已经下起了雨，关好门窗，我背靠着沙发坐了下来，想试着睡觉，可怎么也睡不着，索性找了个更舒服一点的姿势，闭着眼睛胡思乱想。我想着:自己绝对是天下第一好路人，本来我是出门散个心，结果碰到个心灵脆弱的瞎子，还像个老妈子一样伺候他，要是设立这么个奖项的话，自己绝对是当仁不让的第一名。想到这里，我自己都忍不住得意地笑，好像真拿到了奖一样。正当我沉浸在‘得奖’的美梦中时，他的胳膊拍到我脑袋上，我以为他醒了，转身一看，原来是他翻了个身，脚都挨着地了，我把他扶着睡好又坐回原地：“瞎子，你该感谢我，幸亏我在，不然你又得摔跤。”他发出一声细弱蚊声的“嗯”。睡着之前，我脑袋里还想的是回来路上他给我说的话，他说那个废弃的公园他小时候一直去，那时那里还没被废弃，很漂亮，他喜欢坐在湖边的石凳上看荷花，看不见后，他还是习惯去那里，在那张石凳上睡觉... ...

　　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

　　你跟，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手里，不舍不弃；

　　来我的怀里，或者，让我住进你的心里。

　　默然，相爱；寂静，欢喜。

　　朦胧中，传来舒缓的钢琴声和伴随着钢琴曲的清冷男声，是《夜的钢琴曲》我喜欢这首曲子。这首曲子本身很伤感，犹如我在暗中追寻着爱人的背影，我奔跑他也奔跑我停步他也停步，他永远在我的眼前，我却永远追不到他般让人绝望。可此时的曲子静谧舒缓，安抚人心，黑暗中的追寻不再是绝望，爱人的那一抹身影成了黑暗中我前进的唯一光亮。

　　睁开眼睛，我已经睡在沙发上，身上盖着毛毯。我起身循声而去，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舒缓的钢琴曲此时更加清晰明亮，我敲了敲门，曲子中断一下又继续响起，我推门进去，房间没开灯黑洞洞的，我在门口的墙壁上摸着找开关。‘吧嗒’一声，灯亮了，不过不是我找到的，是他站在屋后墙角处按亮的开关，我汗：“你家开关真个性哈，一般人都找不到。”他坐回钢琴边：“我家开关就一摆设，所以在哪都一样。”这间房间很大，没有家具，甚至连窗户也没有，就那一架Seiler钢琴和另一边墙角处的一盆绿色植物。

　　“怎么样？睡得还好吗？还难受吗？”我斜靠墙壁问。

　　“不怎么样，总有个声音在耳边鬼叫鬼叫，怪瘆人的，所以我起来弹弹琴，压压惊。”他眉开眼笑，挑衅的‘看’我一眼。

　　“你昨晚都烧糊了，在那乱讲话，喊都喊不醒，要不是我这‘招魂曲’怕你这次真就轮回去了。”我拍拍琴架。

　　他笑：“就算你招我回来，那随便扒人衣服该怎么说，我该不该要你负责呢？”

　　我瞪眼：“果真，好人做不得。我只是顺手帮忙，这还帮出事来。”

　　他继续笑：“谢谢你！”

　　我学着武侠剧的大侠抱拳：“相逢即是缘，何须言谢！”

　　“虽然我们认识不到一天，但我总感觉我们像认识很久一样。”他说。“我们相处的很自然，完全没有陌生人之间的拘谨，别人见了我们，一定看不出我们其实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叫刘刀刀，剪刀的刀。”

　　“我叫谢花泽。花朵的花沼泽的泽。”

　　我直笑他名字好女气,一点都不爷们。他也皱着眉摆出一副很憋屈的样子：“我也想换个爷们一点的名字，比如：谢大棒子，谢大炮，谢老大或谢狗屎也行。”

　　于是经过一分钟的热烈讨论，我们一致认为‘谢大炮’听起来比较威武雄壮。我伸了伸懒腰：“好了，我的助人为乐之旅圆满结束。药我已经分好份放在餐桌上，今天要继续吃，还有你妹妹给我一个首饰盒，我也放在那里，我该走了。”

　　他起身，‘望’着我：“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当然可以，我们在一个城市，离得也不远，见面很容易。”我转身往外走。

　　“要不吃顿饭再走吧。”他跟着走出房间。

　　我摆摆手：“不了，我还要回去上班，晚了会被扣工资的。”

　　他叹了口气从衣兜里掏出件东西：“这个送你，留作纪念。”

　　我接过一看，是个超大的‘钻戒’：“这就是传说中的‘鸽子蛋’，我一定好好收藏。”

　　他一边摸索着找导盲杖，一边回头说：“我在湖里捡的。”

　　我在手指上比划着：“估计是哪个哥们在湖边表演了一下受了失恋打击的高富帅。”

　　他摸索着穿鞋：“虽然不值钱，但某年某月拿出来，会让你想起曾经还认识过一个瞎子。”

　　我笑他太伤感。

　　他摇摇头，无奈道：“世事无常，不伤感不行。本来还好好的，我怎么能想到我会成为瞎子呢，本来好好的，我怎么能想到我会成为孤家寡人呢。”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空气特别新鲜。他送我去了公交站，路上他默不作声闷头走路，我仔细观察他的眼睛，发现盲人的眼睛是那么空洞呆滞，甚至极少眨眼皮。听他的话音，他是后天眼盲，这放谁身上谁也很难接受，眼前的五彩世界，突然某天成了茫无边界的黑，真的很让人崩溃，这比天生的盲更难受，不曾拥有就不怀希望，拥有后的失去才更悲伤。

　　等车时，他拿出手机给我：“把你的联系方式帮我存手机里。”

　　“我没有手机，要不你把你的号码告诉我。”

　　“不用了。”他收回手机。

　　车来了，因为是早晨上班高峰期，人很多，我把他引到一边免得被人撞倒：“我走了，你快回去，记得吃药。”

　　他点点头。

　　我上了车，挤到车厢后看见他‘看’着车走的方向，摆摆手，然后转身慢慢往回走。我脑中出现几米的漫画《向左走，向右走》，不知我们的左右会不会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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