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钓韩江雪

　　“拜见殿下。”韩江雪见对方气势汹汹，似来者不善，第一反应就是伏低行礼。

　　“平身。”郑滢滢满面笑容，做出一副亲和模样，“你是哪家的姑娘，我怎么不曾见过你？”

　　韩江雪垂着眸，并没有抬起头看向对方，“民女家只是寻常绣户，不曾有幸得到殿下垂蒙。若非燕王殿下有意邀我入府，为王妃参详衣裳首饰。民女如何能得殿下如此一问？”

　　原来是个被请来做衣裳的。她真是想不明白了。如此美色在玄昊禹眼中，竟也只能是个给王纨贞制衣裳的。王纨贞究竟有什么魔力，使得这个大周最不凡的男人，对她如此青睐有加？

　　“能得燕王殿下青眼，你家手艺必定不同凡响。”郑滢滢看向韩江雪的眼神顿时和蔼许多，“不知你家绣馆唤何名？”

　　“织云绣馆。”韩江雪抬眸一笑，复又匆匆低下头。

　　郑滢滢一听，都不禁愣了一下。原来眼前这丫头，就是和柔仪争风吃醋的绣户女？

　　难怪区区平民女，却被燕王亲邀来府。原来是冲着苏吟的面子。只怕，燕王是用这丫头拉拢苏吟吧？

　　思及此，郑滢滢的心情缓和许多。

　　“此处冷清，你缘何在此独逛？”郑滢滢语气带着关怀，态度转了个弯。

　　韩江雪秀眉微蹙，怯懦、委屈、羞涩，似乎忽然被这一问，全涌了出来。

　　她似缓了缓喉头欲出的哽咽，才柔柔弱弱地回道，“我初来王府，见识不够，不认得什么人。偏我脸皮子又薄，全仗茵茵娘子才走得动几步路。殿下来后，茵茵娘子心里惦记着您，我便自己领着侍女四处闲逛了。”

　　原来是被那些个拜高踩低给欺负了。不过，若是因此她能与妹妹茵茵亲近，倒是郑滢滢乐见的。

　　这不失为茵茵借桥搭线，接近苏吟的机会。

　　“原来嫂嫂撇下我，自己上这儿躲耳根子清静来了。”一个戏谑的声音，自远及近传来。

　　燕王妃王纨贞，领着几个贴身的仆妇丫鬟寻了来。

　　“晚宴已备，王爷叫人催了几回了。”王纨贞一过来，就亲热地挽住了昭瑛妃的胳膊。

　　提到燕王，郑滢滢的心里顿时热切起来，“那咱们快去吧！怎好叫小叔叔久等。”

　　宴席设在花海之中。临近傍晚，阖府张灯结彩，灯下秋菊千姿百态、五彩缤纷，高烛照红颜，映照出七彩之光。随着夜晚微风吹拂，灯火与花朵共舞，整个花园内，五光十色，光影流动，亦真亦幻，实在美极。

　　韩江雪站在原地，身体不由自主地随彩光流动的方向转动。忽然一袭蓝衣从她眼前飘过，惊鸿一瞥，韩江雪稳住身体，正要张口呼唤，“表……”

　　对方没有看见她。韩江雪站在原地望着他离去的背景，只觉得他遥远而疏离。柔仪公主带着罕见的温柔笑意，朝他迎去，“云初哥哥……”

　　邳国公苏厢禾领着家眷前来参加晚宴。长子苏吟和几个弟妹，正和柔仪公主打着招呼。

　　韩江雪恍如局外人，看着他们相聚欢颜。

　　一道紫色身影挡住了韩江雪的视线。一张俊丽绝伦的面庞出现在她眼前，眼中的一抹柔情将她锁定。与她擦肩而过时，那人嘴角难以抑制地漾开一丝笑意。

　　身旁的人纷纷屈身行礼，韩江雪茫茫然下意识跟着屈膝，耳边传来人们的齐声问候的声音，“拜迎燕王殿下、王妃娘娘”。

　　韩江雪被安排在了末席，是主桌王府主人正前方，最远的位置。不起眼，但只要她和玄昊禹同时抬眸，他们就能看到彼此。

　　昭瑛太子妃毕竟身居超品，一品亲王及亲王妃的燕王夫妇也要礼让于她。于是她坐在了燕王夫妇左侧。

　　这样的次序，叫人看过去透着点古怪。两个女人，在燕王一左一右，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燕王的两位爱妃。

　　特别是昭瑛妃挨着燕王，却并没有避嫌的意思。一个劲儿地和燕王说话，态度似乎过于亲热了。燕王的身体似乎有些抗拒，两人渐渐拉开了点距离。

　　邳国公作为燕王的亲舅父，与燕王的泰山大人王司徒坐得近。两人相互看了对方一眼，似乎也发觉有些不对劲，均咳嗽了一声。

　　昭瑛妃这才稍微克制了一点，转而与燕王妃热络起来。

　　离他们最近的两桌，一桌坐着燕王的次妃舒宝华、邳国公夫人等贵妇，另一桌柔仪公主、皇四女、表哥等未婚男女坐到了一起。

　　柔仪一直缠着表哥说话，表哥的弟弟妹妹也和柔仪有说有笑。

　　韩江雪死死盯着那个方向。每次看到柔仪用手扯着表哥的衣服，要与他说话时，韩江雪就特别想拿只刺猬，缝在表哥衣服上。

　　给我扎她！扎、扎、扎……

　　燕王府的螃蟹又大又肥。那个蟹肉胀鼓鼓的，从蟹钳里撬出来都费劲。菊花酿又醇又香，喝到嘴里简直快乐似神仙。花丛中宾客尽欢，大家只管大朵快颐，吃得简直不要太开心。

　　韩江雪从小就爱吃螃蟹，一边吃在嘴里，一边心里又恨不得带几只回去。这个螃蟹宴，得花去玄昊禹很多钱吧？

　　真是豪气！

　　散宴时，未语拎着好几只扎成一串的螃蟹出现在她跟前时，韩江雪愣了愣。

　　“殿下看姑娘爱吃螃蟹，遣奴婢备了几只。”未语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奴婢送您回去。”

　　中秋佳节朝中休沐三日，夜晚不宵禁。今日为假期的第一晚，长安街头人头攒动，韩江雪缓步走在路上，看着这人间烟火，不禁回想起幼时骑在父亲脖子上看花灯的时光。

　　阿娘牵着已少女模样的姐姐走在最前面，乳母怀里抱着贪睡弟弟跟在一旁，父亲举着她，不疾不徐地跟在她们身后，似许多平常人家一般，享受着这人间常见的天伦之乐。

　　再不会有了……

　　韩江雪忽然意兴阑珊，决定回到街边等候已久的马车上。却在街角暗处发现了熟悉的一男一女。

　　表哥和……郑茵茵？！

　　韩江雪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们。

　　“姑娘……”

　　未语刚出声，韩江雪便打断了她，“你先回马车上吧！”

　　未语观察了一下四周，确认无碍才应道，“遵命。”

　　韩江雪悄声靠近，躲到了一棵树叶茂密的银杏树后。

　　“云初哥哥，自从渠城一别，你我再未能如此刻一般独处。”郑茵茵话语间带着点小心翼翼，“这些年我一直不解，你我去渠城的路上相互依靠。也算有相伴之情、患难之交，为何归来后，你却与我生分至此？”

　　什么？！表哥与郑茵茵还有这样一段过去？韩江雪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那都是年少时的事了。”苏吟态度显得有些冷淡，“两国交战，你我皆是不由自主之身。今日既已太平，更要珍惜当下，何必再忆昔日苦难？”

　　“即便如此，你何至于与我形同陌路？”郑茵茵语气里透着委屈，“难道我们做不成夫妻，便连故友都算不上了吗？”

　　苏吟没有说话。

　　郑茵茵却忍不住哭了起来，“既如此，当初你何必护我前往渠城求太子兴兵解围？”

　　“住口！”苏吟忽然低声呵斥，“听着！若不想引来陛下雷霆之怒，就当此事从未发生。我与你素无来往，更谈不上什么患难之交。”

　　韩江雪震惊不已，后退半步正要悄悄离去，后背却撞上了一个人。

　　“谁？！”苏吟脱下披风，罩住了郑茵茵。

　　韩江雪身后那个人迅速逃走，独留反应不及的韩江雪呆在原地，看着通身凌厉的苏吟迎面奔来。

　　两人四目相对，苏吟冰冷的眸眼与韩江雪呆愣的眼神里，皆夹杂着惊愕之色。

　　秋夜凉风萧瑟，明月虽然照亮夜空，却无法温暖身心。

　　织云绣馆后院。

　　争吵声扰乱了夜色的静谧。

　　韩江雪脸色涨红，瞪着眼前人，“我竟不知，表哥与茵茵娘子还有这样的情分。”

　　苏吟微皱着眉，一脸的无奈，“只是一起逃命罢了，别无私情。”

　　“那你为何只字不提？”韩江雪抓了抓头发，“人家可说了，你们可是患难之交。哦，对了！你们还差点成了夫妻。这还叫'别无私情'呐？”

　　苏吟闭上了眼睛，叹了口气。

　　“你说，如果没有柔仪从中作梗，你是不是也很想娶她？”韩江雪一想到他们夫妻恩爱、琴瑟和谐的场景，气得直跳脚，“不许，不许，不许！”

　　“你怎么不说话？心虚了是不是？”韩江雪冲过去，用手指头连连戳他的胸口，“说话！”

　　苏吟皱紧眉头，钳住了她的肩膀，“十年前郑父为岷城刺史，我在城中游学。周祁两国交战，岷城被围，才有此事。”

　　彼时曲成侯夫妇及小女儿郑茵茵皆在城中，三万敌军围城，而岷城守军不足万员，情况十分危急。曲城侯郑柯连派三支劲旅突围求救，皆被西祁军斩杀于城外。

　　城中百姓犹恐西祁国屠城，人人自危，奋力奔逃，多被城外西祁军错杀。苏家家丁在城中重金求得十名勇士，计划冒死护送苏吟离开。

　　曲成侯闻得此事，请求苏吟带上其十三岁的女儿一同逃走。深夜，他们在城头军的掩护下，骑着快马侥幸逃出了城。西祁兵见他们只是少男少女领着仆从逃命，最终未持续追击，这才逃过一劫。

　　活下来的几人本想直奔长安，郑茵茵却恳求苏吟带自己去渠城，请求太子发兵援救。周祁两国大军在渠城对峙，越往渠城去，局势越紧张。只有从那里逃出来的人，哪有侥幸逃脱的人还往主战场去的？

　　何况西祁军早有防范，岷城去渠城的路上皆设了关卡，无论男女老少均不放过。此一去，恐九死一生。

　　没有人愿意护送前往，勇士们撇下他们，自顾逃命去了。苏吟身边仅剩云叔在侧，两人带着郑茵茵一人一匹快马向渠城奔去。

　　太子在渠城亲自指挥这场大战，得知后方岷城被围，立即决定分出一部分兵力前去支援。

　　但郑茵茵迷信太子的神勇，为保双亲性命，她一再哀求太子亲身前往。太子权衡之下，决心亲自带兵前去营救。主力军不可能离开主战场，太子不能分走太多兵力，这一去必然是以性命相搏了。

　　太子领兵到时，岷城已破。太子遭到伏击，身边人拼死护卫才得以保下性命。

　　岷城一役，曲成侯殉城，夫人自尽，迟良娣身死，太子重伤。

　　迟良娣拼死为太子劈出一条活路。太子亲眼看见迟良娣被射成了箭球。战后收敛她的遗体时，已完全看不出是个人了。此事对太子打击极大，导致他忧伤难忘，久病不愈薨逝。

　　苏吟一脸的叹惋，“此事我从未与人言，就连父亲也误以为是我将岷城的消息带给了太子。当年知情者死的死，还活着的人也绝不可能多言。我并非有心隐瞒，若是被人知道此事，只怕陛下迁怒郑小娘子，太子妃也要与她姐妹生隙。”

　　韩江雪听完沉默了好久。韩江雪由衷地敬佩郑茵茵，敬她曾试图营救自己的父母及一城百姓。既敬佩又羡慕……

　　她暗恨自己，为什么没有能力救自己的父母呢？

　　“她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与其他无知少女一样，将太子奉为神明。她只是想救自己的父母和城中老弱。何况是太子自己下决心亲身前往，又怎能全怪她？”

　　苏吟摇了摇头，“陛下对先太子慈爱之心，诸子难敌。你以为，陛下会听得进这样的解释吗？陛下只会认为太子本性仁爱、侠肝义胆，自然禁受不住他人的恳求、鼓动，这才会亲身涉险。而这个鼓动太子的人，必然罪该万死。”

　　韩江雪心一跳，“糟了！今夜公主也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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