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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互道珍重,不期重逢(八)
宽阔的车马道上,持节的队伍中,一辆奢华厚重的马车在安稳行进。
马车的车窗开着,但放下了纱帘,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烈日当空,路边行人寥寥,卖花的女郎擦着汗偶尔有气无力地低低喊一声:“卖花。”
近日,长安城酷热连连。
卖花女抬头埋怨地看了一眼天上的毒日头,正巧马车经过她身旁,刮起一阵清风,她舒爽地轻呼一声,眸光回落,正巧马车窗口的薄纱轻轻舞动。
纱帘后,藏着一张轮廓线条极其流畅精致的侧脸。
卖花女一时惊为天人,她怔怔地看着那张仙人般的侧颜,久久不能回神。
待她反应过来,马车已离她好几个车身,她情不自禁地想要追上去,却被人拉住了手臂。
“做什么,那可是贵人的马车。不要命了!”
卖花女循着声望向拉住她的那人,只见对方瞪大了眼睛惊讶地看着她。
平日在路边叫卖脂粉的女伴,犹带着几分后怕,“你发什么疯!要是这么不管不顾冲上去,那些侍卫直接给你一刀可如何是好?”
可她仍痴痴地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情急间手忙脚乱地抓着身边的女伴,手中的花篮从手腕滑落也浑然不觉,“阿殷、阿殷,马车里的人是谁?”
阿殷面对她热切的追问,似乎有些茫然。她看着方才马车离去的方向,神情有些无辜,“大约……是个大官!”
卖花女有些失落。阿殷痴痴傻傻,说东忘西的,半点指望不上。可怜自己不过是在街边叫卖为生的贫贱女子,以自己浅薄的见识,也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了。
她们不知道,身后茶楼包间里有人正津津有味地打量着她们。
……
广元宫宣政殿前的长阶,又高又长,宛如天梯,站在底下往上望,光看一眼都能让人腿软。
平日里,皇帝心疼自己的骨肉,召见孩子们,都是让宫人把他们从侧边的台阶抬上来。
玄昊霖随意看了眼身后的随从,宫人在他身后垂首,一言不发。
他自嘲般笑了笑,潇洒地掀开衣摆,一步一步往上走。
约莫两刻钟后,玄昊霖终于满头大汗地爬上了高台。
“宣——代王觐见!”
来不及喘一口气,身边的亲随急忙用绢帕给他拭汗。玄昊霖微微扬起嘴角,使自己看起来得体而从容,随即步入大殿。
“臣,觐见皇帝陛下!”玄昊霖一把掀开衣袍下摆,行跪拜大礼,“儿臣,拜见父皇!”
古来帝王家,先君臣,后父子。依礼法本该如此,但帝王亦乃血肉之躯,亦有人之常情。
至少,五弟是可以在他跟前没大没小,肆意撒欢的。
有一股热源朝玄昊霖靠近,在离他大约还有两步的距离停下。
“你可曾怨你的父亲?”那人冷不丁抛出这么一句话。
玄昊霖低垂的眼皮微微一抖,但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反应,叫人看不出破绽。
兴武帝看着他平静无波的模样,长长叹了一口气。这孩子,在他面前从来不敢泄露半丝情绪,像是在跟谁怄气似的。
“朕,怨恨过自己的父亲。”兴武帝的唇边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语气很平淡,“怨他有眼无珠,恨他把江山托付给朕那昏聩无能的皇弟。
朕自幼勤勉刻苦,长成后一心保家卫国,甘心为国抛头颅、洒热血。而你那皇叔……不学无术、蠢笨鄙陋、性情暴烈,早有昏聩之象。”
许是想起了往事,兴武帝的语气变得有些激动,“就因为他投生在宠妃的腹中,即便如此不堪,你皇祖依然包庇纵容。不管朕如何奋发图强,为民心所向,终究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登顶至尊,戕害手足,诛杀忠良,宠幸佞臣,败坏国家。”
为皇子时的兴武帝,年少领兵于阵前,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周国的热血男儿们跟着他英勇杀敌,庇佑百姓,开疆拓土。可叹豪情壮志、一腔抱负,最后也只能嗟叹一声罢了。
本以为只能抑郁此生,不想那昏君宠爱无子妖后,放纵外戚霍乱朝纲,致使皇嗣被妖后戕害殆尽。无德昏君暴亡后,妖后兄弟篡位,迫害周朝皇族。若非兴武帝出番偏远逃过一劫,后来如何能号令群英,杀回皇城,夺回皇位?
兴武帝越想越激动,早已热泪盈眶。他咬牙切齿道,“无能无德者,不配为君!否则,必使天下大乱,尸骸遍野。”
玄昊霖差点想翻白眼,他真的耳朵都要生茧了。每当父皇想教导儿女,必然又要拉他们那皇叔——顺帝出来鞭尸。
“儿臣奉命承教,必以父皇之瑰意琦行为典范。”玄昊霖表面上神色自若,其实心里已经涌起一丝心酸。
无德无能者,道是谁?
兴武帝垂眸看着跪得标准优雅的玄昊霖,眼底浮现一丝冷意。
“你派去查案的人,查出了什么?”
玄昊霖看着地面,斟酌着语句,“儿臣无能,尚未抓住刺客。不过,案情已有些眉目。特使在天子湖附近,找到了天策府亲卫的尸首。”
话刚落下,玄昊霖就感觉到有一道冰凉的目光落到他身上,隐隐含着丝危险的压迫感。
“朕记得,前陈宗室就在天子湖耕种皇田服役?”兴武帝的语气有些古怪。
玄昊霖不由警惕起来,“是。”出于谨慎,他不再作任何陈述及评价。
“朕,收到江南道御史上奏,尸首上所留似前陈之物。”兴武帝的声音很平淡,就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一样。
玄昊霖已经很肯定,事情的发展恐怕已经走向不利于他的方向。而他浑然不觉,必是消息遭到了拦截。
“的确如此!不过在未抓到刺客之前,尚难以定论。”玄昊霖仅就事论事,“前陈之物也可能是障眼法。”
兴武帝凉凉一笑。
这就是他的儿子……机敏善谋,善于揣摩人心,最知变通。
“代王的意思,前陈兵器乃刺客刻意为之?”
这种刻意的试探,玄昊霖不打算正面回应,“过多猜度只怕容易步入迷途。儿臣以为,当务之急乃抓捕刺客。死物无言,活人有口!”
猜度?兴武帝微不可察地笑了笑。
只有他们父子三人知道,当年兴武帝下国令销毁前陈旧器,燕王收集了大量陈国旧兵器而不销毁。
陈国虽兵弱,但能割据一方自有其卓越之处。其先进的兵器锻炼技术,为当世之最。
燕王喜爱收藏顶尖的兵器,兴武帝溺爱他,对此睁只眼闭只眼,代王也只能装聋作哑。
燕王遇刺案一出,代王嫌疑最大。
种种痕迹刻意指向前陈残部及前陈宗室,太过欲盖弥彰。是个人都不会认为前陈宗室有这么蠢,必是有人借刀杀人。
借刀者何人?人人皆曰:代王!
可细一想,私藏前陈兵器的燕王,却被前陈兵马所伤……而亲卫的尸首恰被埋在与燕王有着千丝万缕的前陈宗室所居之地。
此案中,实际获利者何人?
燕王不仅安然无恙,还以此事为借口大军入驻杭城。那么,也有可能是燕王自己谋划了一出刺杀大计,诬陷代王,又趁机夺下江南道势力。一石二鸟!
两个嫌疑人:代王和燕王。
往浅了想,代王可疑;往深了想,燕王更可疑。
可惜,知子莫若父!
就如今形势而言,燕王强代王弱。燕王无须多此一举,但代王却很有必要除掉燕王这个拦路虎。
若燕王死于江南道,前陈宗室便是替死鬼。代王将是唯一的嫡皇子,名正言顺,再无威胁。
即便燕王归来,代王也可以什么都不做。那么为了避免二子继续相斗生乱,兴武帝则必须尽快立储以定江山。
偏偏,代王棋多一步不肯收手,仍要布置尸体,留下前陈兵器,指向燕王。
白玉嵌宝石匕首,不过是五子燕王的反击罢了!
这把匕首明确指向代王,即便兴武帝原本有心正纲常、立嫡长,也是急不得了。
二子皆不肯退让一步。兴武帝既要安抚燕王,又要保住代王。
为君为父,让他伤透了脑筋。
看着眼前老老实实跪着的儿子,兴武帝一肚子气。
“代王恐怕不知,尸体上不仅残存着前阵箭羽,亦发现我朝利器。”兴武帝冷冷道。
一直跪着低头的玄昊霖,终于抬起头露出惊讶的表情。
兴武帝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心里泛起一丝奇异的满足。他很高兴自己能左右这个儿子的情绪。
“灭陈次年新春,大周一统天下,朕于祭天大典上,改年号为'兴武'。”兴武帝背过身躯,缓步向桌案走去,“西域进献珍宝,有块和田白玉品质极佳。朕看着那块莹亮润泽的美玉,就像看见了我家三郎粉妆玉砌的脸庞。于是命人用那白玉配以宝石,制成了一柄白玉嵌宝石匕首。”
兴武帝走到了桌前,双手轻轻地将那张画着白玉嵌宝石匕首的图纸捧起,就像爱护着什么宝贝。
“过来看看。”兴武帝背对着玄昊霖,声音里含着一丝难得的慈爱。
玄昊霖因跪了许久,膝盖有些发麻。他用手撑着站了起来,走动间脚掌慢慢恢复了知觉。
感觉到他的靠近,兴武帝笑着侧过身向他展示那张图,“这便是留在天策府亲卫尸体上的匕首。”
玄昊霖沉默地看着那张图。
良久,兴武帝轻柔而透着一丝冷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回去吧!代王看着身体不大舒服,这几日就在家安养。燕王遇刺案,朕会命崔子格接手。”
有一股冰冷的寒意,从玄昊霖的脚心开始一点点往上蔓延。他感觉周边萧索如寒冬……
为什么不责骂他?
玄昊霖抬起眼眸看向自己的父亲,眼底带着责问。
可是他的父亲始终用一副笑脸面对他,然而那笑容毫无温度。
缄默只是瞬间,玄昊霖垂下眼眸,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意,“儿臣……遵命。”
代王被带进宫后,次日即称病告假,闭门谢客。
流言就像水波一样,一层一层向外扩散,激荡起一阵风波。
在此事中,长安城最受瞩目的莫过于燕王的天策府。
投机观望之辈,在惶恐不安与兴奋激动中,按捺不住急于打探消息的心情,踏破了天策府的门槛。
送走了一波又一波女眷,燕王妃觉得自己的喉咙都有点发疼了。
这还没好好歇一会儿,刚送走太中大夫家女眷的陈女吏,又返身回来禀报,“殿下,黄门侍郎的夫人来了。”
燕王妃伸了个懒腰,“小姑妈怎么也来凑这个热闹?”
“咳!”陈女吏见王妃失仪,咳嗽了一声。
陈女吏约莫四十出头,曾跟在皇后身边二十余年。燕王出宫建府时,皇后特地让她跟随燕王出宫,任亲王女吏之职。作为燕王府内务总管,陈女吏一直对王府的礼数很是严苛。
燕王妃悻悻地坐好,命道,“请女吏代为出迎。”
黄门侍郎夫人王琦瑜乃是王司徒的堂妹,也就是燕王妃的堂姑。姑侄二人年岁相差不大,燕王妃王纨贞出阁前与这位堂姑感情极好。
故而,王琦瑜时长造访天策府。此刻她身后跟着一大群仆从走进来,姿态跟这家的女主人似的。
陈女吏对于她这种狐假虎威的模样,向来心底有些看不惯。
王纨贞累得够呛,趁陈女吏不在打个哈欠伸个懒腰,一抬眼发现陈女吏定定地看着她。王纨贞僵在那里尴尬得咳嗽了一声。真是要命!
“虔请王妃玉安。”王琦瑜很会察言观色,赶紧替王纨贞转移陈女吏的注意力,“妾近日得了新鲜的玩意儿,特意带来敬献王妃,盼王妃欢喜安乐。”
“快给我瞧瞧!”王纨贞近日正无趣得很,一听有新玩意儿,眼睛都亮了几分。
王琦瑜给身后的两名侍女使了个眼神,只见二人抖着身体磨磨蹭蹭地捧着花从王琦瑜身后走了出来。
在街边卖花的阿越和卖脂粉的阿殷,懵懵懂懂地收下贵人给的银子就住进了高门大户。
现在还踏进了大名鼎鼎的天策府,两人都是贫贱女子,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大场面,怕得不行。
王纨贞还以为是什么别致的礼物,结果入眼只是些俗艳的花、平常的脂粉,不由失望地吐了口气。
王琦瑜将她失望的模样看在眼里,只是笑了笑,“抬起头来给王妃瞧瞧。”
阿越和阿殷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王纨贞兴致缺缺地随意瞟了一眼。
谁知这一眼,惊得她手一动,碰倒了茶几上温热的茶杯,水淋了自己一身。
侍女们惊叫了一声,纷纷手忙脚乱地给她擦拭水迹。
王纨贞定定看着面前的女子,眸中的惊异尚未消退,脸色又白了几分。
韩…韩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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