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镜

　　昭和十年冬，宫里的青石路上，结出薄薄的一层微霜，宫人们整齐划一脚步轻盈地端着一盆盆华服走向浣衣局，排在最末的一个在队伍中显得格格不入，很明显不如其他人走的平稳，脚下一滑，连同盆子一起摔倒在地。
　　管事姑姑晚晴走上去，居高临下瞥了一眼，问：“新来的？”摔倒的宫女噤若寒蝉，唯唯诺诺地点点头默认。
　　“赶紧跟上来。”晚晴没有要帮忙的意思，撂下一句就走了。
　　队伍尾末的另一个见状擅自脱离队伍，扶起摔倒的葭月。
　　葭月长着一张娃娃脸，不谙世事，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露出个笑容：“谢谢你啊！”
　　宛音不说话，冲着葭月单单一笑转身跟上队伍，葭月笨拙地拾起衣物跟上随着队伍走进了浣衣局。
　　沧国最苦最累的地方便是浣衣局，冬天必须忍着刺骨的寒风将宫中各宫的衣物清洗干净，浣衣局的宫女都有冻疮，看手便知谁是新来的。
　　宛音长着一双葱白分明的纤纤玉手，刚伸手沁入打满清水的盆中，便有些不适应了，旁边的宫女们看见免不得讽刺一番。
　　“哟，还当自己是何妃宫里的啊，这手还这么娇贵啊？”
　　“来了浣衣局就和我们一样，这手嘛就是要放在水里泡着，泡着落了冻疮才符合我们的身份啊。”另一个跟着附和道。
　　一个好奇的人偷偷问：“何妃宫里的怎么会沦落到浣衣局啊？”她偷偷值了下专心洗衣的宛音。
　　为首的那个瞥了一眼宛音的背影，不屑道：“肯定是得罪了何妃呗！”
　　葭月好奇地看着刚刚替自己解围的宛音，一言不发，她入宫的时候管事认为她太笨不够机灵才被分到浣衣局，这宛音能因为什么得罪何妃被罚到浣衣局？
　　宛音对她们的议论充耳不闻，今年是她入宫的第十年，一直过得安稳无事，只因前几日她奉茶时手抖了下，在何妃最爱的娟纱金丝绣花长裙的袖子上沾了两滴茶水。
　　可这衣偏是皇上还是何妃还是调香宫女时赏的，何妃多年以来一直视若珍宝，一怒之下贬了她去浣衣局。
　　大家只当宛音是不情愿被罚到浣衣局，其实宛音来浣衣局是她故意为之。先皇后二十岁生大皇子时难产血崩，先皇长情，未再立新后，放眼整个后宫也就何妃陪伴皇上的时间最长，大权渐渐旁落在她的手上，后宫的人事调动也在她的掌权之下，宛音亲眼看过，待立春之时，她就要被调到舜和宫，她不愿，索性闯了“祸”，顺水推舟领罚。
　　寒冷的风一阵阵地吹过浣衣局的院子，埋头洗衣的宫女们浑身哆嗦，偶尔搓搓手哈哈气艰难地取暖，晚晴回来了，厉声呵斥：“这么有闲心，马上还有两筐衣服，要不你们今天一起洗了？”
　　几个人立刻吓得埋头苦干，明天是个难得的好天，今天要洗的衣服本来就多，再来两筐，她们可吃不消。
　　宛音微微颔首，腰已经僵住，一手抵着腰缓慢地活动筋骨，天色渐暗，晚晴姑姑命人捧着几天刚晾干的衣服递给今天那几个饶舌根的宫女，那几人不情不愿地接下那叠好的衣服，待晚晴姑姑走远之时，她们又捧着那些衣服去了葭月的跟前。
　　“喏，新来的，把这衣服给送去舜和宫去！”花事趾高气昂地将托盘连着衣服硬塞到葭月手中，另外两个人也十分得意地看着葭月。
　　葭月一脸懵懂，胆怯道：“姑姑不是叫你们去送吗？”
　　“难得你不肯送想去找姑姑告状？”雪涧生气的语气中夹杂着一丝心虚。
　　舜和宫是三皇子的寝宫，三皇子素来玩世不恭，喜爱戏耍宫人，上次一宫人只是刚巧经过舜和宫，三皇子起了玩意，居然将那宫人倒吊在树上半个时辰，吓得那人途径舜和宫都要绕道走。
　　“我去。”葭月低头应允。
　　花事几个人嘴角得意伸伸腰回了睡房，宛音素来不爱惹事，拧干最后一件衣服，准备要走，葭月却一把拉住她。
　　“姐姐，可不可以陪我去啊？”那双眼睛露出乞求之意，宛音恍惚了片刻，想起了很久之前她说过的一句话。

　　她拉住一个人，乞求着：“公子，可不可以救救我？”
　　那人说：“理由呢？”

　　宛音问：“理由呢？”葭月不说话。
　　宛音问：“你怕三皇子？”葭月摇头。
　　宛音又问：“你怕黑？”葭月又摇头。
　　既然都不是宛音决定不淌这趟浑水了，葭月说：“听说去舜和宫的路会路过何妃娘娘的栖霞宫，我不认识路，怕冲撞了何妃。”
　　“我带你去。”话一出口，宛音就后悔了，她就是不愿去舜和宫所以才故意得罪何妃来的这里，怎偏的答应葭月去舜和宫送衣服呢？
　　宛音提着宫灯走在前头，葭月小心翼翼地跟在后头，总是抑制不住好奇地问宛音。
　　“我叫葭月，蒹葭的葭，月亮的月，姐姐叫什么名字啊？”
　　“宛音。”
　　“听说宛音姐姐原先是何妃娘娘宫里的人？”
　　“是。”
　　“姐姐怎么会来到浣衣局啊？”
　　“被罚的。”
　　“什么原因啊”
　　……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到了舜和宫，宫殿里灯火通明，门口有两个人，宛音问了面相老沉的那个：“公公，我们是浣衣局的，近日天气不好，三皇子的衣服刚刚才干，可否请公公现在将衣服送进去，我们就不打扰三皇子了。”
　　公公略有深意的看了眼里屋，“怕是现在不行啊，你们先在这等着吧。”
　　“通传一下也不行吗？”葭月不假思索地问。
　　宛音赶紧拉住葭月，在正门前跪下，公公那眼神分明是说里面有情况不方便打扰，葭月太冒失了。
　　果然，里面传来女子轻笑的声音。
　　宛音心想：不是宫女，若是宫女这样放肆，按宫规会被何妃赐杖刑！
　　沧国上下无一不知三皇子的顽劣品性，无一家大臣愿与三皇子攀亲的，宫中私下都传，凌将军的独生女凌莞和三皇子有往来，但是没有名义的婚约。
　　门被打开，以宛音的视线只能看见绣着竹子的紫色裙袂脚下一双牡丹绣鞋罗袜生尘般的走来，声音有些特别，如小溪般的清冽，高高在上又不会觉得遥不可及。
　　“这么晚了你们来做什么？”
　　宛音愣怔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牡丹绣鞋，这人真是凌莞，上次何妃举办的宫宴上，凌莞穿的就是这双鞋。就算是将军之女，在宫里私会也是死罪，凌莞居然如此坦然。
　　葭月想的简单，她就是来送衣服的，开口答道：“姑姑让我们把衣服给三皇子送来。”
　　凌莞对着公公使了个眼色，公公恭顺的接过衣服，皇子小姐幽会的事她不想过多的牵涉其中，起身叩礼，准备拉着葭月赶紧走。
　　“等一下。”宛音和葭月再次叩礼，屋里又走出玄色华服的男子，数落道：“浣衣局洗衣服慢，送个衣服也慢，怎么现在才送来，莫不是你们先洗栖霞宫的衣服这才想起舜和宫的衣服？”
　　这谁洗哪个宫的衣服是晚晴姑姑决定的，送也是花事负责，她们只是替罪羔羊，又怎知个中情况？
　　“奴婢们今天才到浣衣局，领了命就负责送衣服，殿下的疑问奴婢也不是很清楚。”宛音实话实说。
　　“你心虚什么抖成这样？”
　　“辰，你也别为难两个小丫头了。”凌莞开口解围。
　　“既然莞儿都替你们求情，今日就饶了你们，回去告诉你们领事的，下次我的衣服早点洗了送来。”
　　“是。”
　　宛音心里对凌莞感激了一下，拉着葭月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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