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谷有扶桑

　　李承乾在太极宫外，一动不动地跪了一夜，听了一夜的风雪声。
　　殿内的灯都熄了，只余道旁几盏长明灯，微弱地照亮一方，一幅幅尽是徒劳又可怜的模样。
　　盛夏时节时，称心突然地说要送他一份礼物。他当时还笑称心是不是奉银太多无处花，他可是当朝太子，什么没有须他送呢？称心狡黠一笑说保证你没收到过。
　　他那天上朝也忍不住想着，会是什么礼物。每年他的诞辰，各路官员都卯足了劲地出新意，琳琅满目到令人目眩。他甚至曾收到一块挺大的石头，送礼之人说此乃他从赌石之人手中千金购之。然后当场唤人断之，里面真的有一块和氏璧大小的玉石。
　　把这些都除了，他还真没想出是何种礼物。
　　直到傍晚的时候，称心把他从书房里拉出来，手中拿着一只气鼓鼓的布袋子。他腿脚不便，称心就陪着他慢慢地走，时不时搀扶一下他。
　　“这送个礼物为何要走这么远？”他有些不悦，常日里他很少走这么长的路，膝盖已经有些隐隐作痛。
　　“殿下息怒，是称心自私，只想让你一人看礼物。”称心握住他的手，抬起脸望着他，一副可怜的模样。让李承乾一下子消气了。一路走到了太液池。
　　太液池夜晚总是笼罩着浓得化不开的雾气，亭台楼阁已经初具规模，在夜色中静谧。称心笑得像只小狐狸：“殿下你可看好了。”解了布袋，双指拈着一角，然后像个变戏法的江湖艺人，将手朝着湖中一抖，抖出漫天会飞舞的星辰。
　　李承乾难以掩饰心中的惊讶。一只萤火虫飞到他手背停下，他才发现，这青绿的一颗颗星辰似的都是萤火虫。少说也有一百多只，或灿亮、或时暗时明地飞舞着，把水面也映的清亮，一下子，何为水何为天竟有些难分了，被照亮的雾气像仙人的衣带穿梭于这散漫的飞光中。两人相视一笑，又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奇异的盛景。直到萤火虫渐渐散尽，只留下零星栖于水面。
　　“殿下，走吧。”称心的肩上息落了一只萤火虫，回头盈盈笑着朝他伸出手。李承乾握住那只手，看着少年无邪的笑颜，忍不住笑道：“称心，为何你常使我如此开怀？”
　　“因为，称心喜欢殿下的笑颜。”称心眸中映着的萤火此刻却成了太极殿外那盏长明灯的微光。太液池的雾气变成了不息的风雪。握着的那只手，如今是手下的坚冰。
　　奴婢太监们知晓劝不动，便拿了屏风，为他挡了四方，又为他披上更厚的裘袄，却无力停息这飞雪，只得任它们掉落在这个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千金之躯上。子时过后除罢守夜的宫人，都三三两两地回去了。白眉公公却还在回廊处，掌着灯，可怜地蜷缩成一团，时醒时睡。
　　夜真漫长啊，连星辰也没有。那是李承乾第一次看到这深夜的雪，下得恣意，却寂寞。他的双膝方才还冷得颤抖，这会却已经没有了知觉。或许今夜以后，有旧疾的腿，连普通的出行都难以承担吧。
　　风雪几乎把他的双膝全部埋没，冰雪凝结在他的发冠、发尾，碎雪堆积在他的衣襟、袖口，除却那颗固执地跳动的心，竟没有一处是暖的。

　　今日的朝堂之上，父皇认为军队长途跋涉、鞍马劳倦，应让兵马在朔州城外驻兵修养两日，再回击。换言之，就是打算舍弃朔州，让薛延陀真珠先尝个甜头、有所倦怠，然后再杀个措手不及。朝上大臣竟然尽赞成父皇的意见，连向来最好驳父皇脸面的魏征都点头称是。
　　李承乾在朝堂上，一瞬恍惚。他想到的是，朔州城的百姓，若知道自己已经在这些人的指手画脚间，沦为弃子一颗，会作何想。大唐的军队将驻而不入、见死不救，任那一城的大唐子民被敌人的悍刀血洗，最后踏着他们的尸骨，给敌人一个重击。
　　父皇看他神色有异，故问。
　　李承乾略有犹疑，却仍旧说出自己所想。
　　“依儿臣之见，大唐士气高昂、兵强马壮，人数又有绝对的优势，毋须牺牲朔州城，便可败敌。”
　　“妇人之仁。”父皇打断他的话，：“他们以逸待劳，况且朔州城易守难攻，大唐一下少说失去一半胜算，汝可知道汝这样做，朕将损失多少将士？”
　　朝堂上无一人有异议。是了，这是父皇的天下，这是父皇的朝堂，这里的都是父皇的臣子。连他，都必须自称一句，儿臣。他如芒在背，却始终不愿说一句：“儿臣知错。”因为他，不是父皇的臣子。
　　皇上也是第一次看到太子这番倔强，那双与皇后酷似的眼中，似乎有什么醒了。再有之后太傅们的上书夸大其词、火上浇油，现在他已经断定，是那位乐人带坏了他的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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