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谷有扶桑

　　记忆中的长安城，不曾如此地冷过。他起驾到太极宫时，新雪初落，天色将晚，他伸手，绒绒的雪花落在手心，顷刻化成水，凉意一片。
　　犹记他束发那年，那时父皇与他还不曾如今日这般的疏离。他、母后、父皇三人在太液池赏雪。大概是贞观八年时，太液池方建，旁边许多的亭台楼阁还未完工，无法登临。
　　于是三人泛舟于太液池上，白雪纷落，如镜的水面被舟楫划开一道道波纹，荡漾开去，雪无声地融进水中消散不见。那时母妃的身体就有些抱恙了。可那日的欢愉却让他们都忘却了常日的烦忧。
　　父皇抚须，快意地笑着说：“乾儿，等汝登基的时候，这太液池也完工了，夏日绿荷接天碧，必定是这皇宫中的一大盛景。”他的眉眼还是那么温柔，看着他最喜欢的太子，握着那双和他少年结发患难与共至今的皇后的手不曾放开。
　　“到时候儿臣定要请父皇母后，共享这繁荷盛景。”十五岁的李承乾笑着开心道，双眼像极了身旁锦衣云鬓的妇人。
　　“恐怕那时母后已经老了走不动了。”长孙皇后欣慰地看着日日拔高的少年太子，玩笑道。
　　“走不动了，儿臣就背着您过来。这美景，三人同享才最是快意。”李承乾看着许久不见有些消瘦的母后：“母后这么美，就是怕到时您一来，这荷花都羞于盛开了。”
　　一船满载笑声，那是他回不去的少年时光。那船渐行渐远，他也从回忆的太液池中醒过来，仿佛满身都是水汽。
　　他当时真的以为，会有那一天的。
　　正如他当时不曾，想到会有今日。
　　又是一年雪落，太液池却因为各种缘故仍未完工。曾一同泛舟的母后已经仙逝，而他与父皇，也亲厚不复。
　　绕过一处假山，几许亭台回廊，便到了父皇的寝宫前。雪下得大了，纷纷扬扬。狐裘都抵御不住苦寒之气。
　　他却偏偏在殿檐外跪下，任凭白雪落了满身。
　　“儿臣请见。”他说完，白眉公公用尖利的嗓音重复，然后殿内的公公重复。一声一声通过重重宫阁传达到那位九五之尊的耳中。
　　寝宫内焚着龙涎香，淡淡的烟雾从青铜质的香炉中腾起弥散。殿内的人已经褪了那一身龙袍，裹着厚厚的狐裘倚坐在双龙椅上，低垂着眉眼似乎将要睡去，如此看也不过是一位即将从不惑之年走向衰老的人。他听见了那句话，却仿佛没有听见，只皱了皱眉，连双眼都不愿意睁开。
　　他正为一事愁眉不展。薛延陀真珠可汗听说他将要东去封禅，便命其子大度设发同铁勒族等部兵，共二十万人渡过沙漠进攻突厥俟利苾可汗。俟利苾帅部众退守朔州，并派使向大唐告急。
　　然而事出突然，就算紧急加兵援救，那朔州城恐怕也是保不住了。朔州虽不算富庶、人丁也比不得一些大州，可都是大唐子民，此次怕是难逃屠城之难。大战当前，太子不修国事，却为一个卑贱的乐人夜访太极宫，吵得他不得安宁。
　　可殿外的人似乎毫不死心，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儿臣李承乾请见。”
　　他像是终于没了耐心，睁开眼，那眼中尽是血丝。冷脸拂了桌前的一堆奏折，眼中藏着虎豹，声若惊雷：“不见！让太子闭嘴！”侍卫宫人具白了脸色，平日几乎不曾见过皇上盛怒至此。
　　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连旁侧花木上的笼中无忧鸟都噤了声。
　　良久，他叹息一句，轻声道：“劝太子早些回去。这雪怕是要下一夜。朕心意已决。”他必须做最残忍的慈父。若今日太子因为一个乐人，以此身相逼得成，那他日太子为了皇位，逼宫太极殿也不会太远。他要斩断这忤逆的幼藤。毕竟现在这天下，还说不定是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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