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

作者:七茭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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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射雪


      番外文案

      一场科举舞弊案,拉开了琉朝十年党争的序幕。两虎相争,始作俑者稳坐钓鱼台,任各家唱罢又登场,袖里翻乾坤。

      他窃柄盗权,当朝秉政。

      他恃宠上位,为君子不齿。

      他是佞幸,是弄臣。

      是所有物是人非的景色里,唯一不变的人

      ----------------------------------------------------

      五年后。

      早春的寒风依旧凛冽,夹杂着晶莹剔透的雪粒扑打在窗棂上,发出一阵细碎声响。

      容胤蓦地沉下脸,心里泛起了一阵难以抑止的焦躁。

      暖阁里烧着地龙,煨得桌椅都暖,他端坐在软榻上,被旁边炭炉里四溢的香气熏得心浮气躁。他把脾气压了又压,才抬起眼来,稳稳当当地问:“太后刚才说什么?”

      太后眉眼不动,把手里的绣活举起来左右打量,很温和地说:“皇帝下了例朝,已经很久没来广慈宫了,不要因一时之气,坏了宫里规矩。”

      容胤又是一阵怒火攻心,冷冷道:“天冷,等暖和了再来。”

      太后微微一摇头,道:“宫里这么多双眼睛看着。皇帝垂范天下——”

      还不等她说完,容胤就粗暴地打断:“知道了。”

      两人相对无言,只听得外面雪下得一阵比一阵紧。隔着半合的明瓦窗,能看到主殿阶下有人大礼跪伏,在寒风中一动不动。容胤瞥了一眼就低下头,压着满腔的愤怒和烦躁,把手里的折子翻得乱七八糟。

      已经五年了。

      太后协掌六宫,泓在内廷记过档,就得照规矩定期来慈宁宫问安。他怕泓身份尴尬,便安排他跟着自己下了大朝后一起来。可自打第一次泓在阶下大礼拜见,太后就没叫起过。

      主位不免礼,泓就得一直在阶下跪着。他以承恩身份退宫入朝已经违了祖制,不能再落个恃宠上位,藐视内廷的罪名。每次下了大朝众臣都散,他却得来广慈宫跪上一个时辰。中宫虚悬,内廷便由太后执掌,她若坚决不肯接纳泓,容胤也没有什么办法。他明里暗里的和太后较劲好几年,终于没了耐心,索性废掉下朝问安的例,拉着泓几个月不来广慈宫。

      武者承恩算得上惊世骇俗,两人虽然尽量低调,仍压不住朝中流言四起。泓若不得内廷接纳,便永远是婉媚事君的佞幸弄臣,有心人随便掀一场风波,就能把他牵连进去。容胤越想越心烦,见太后一脸慈爱,装模作样地还在那里给他做衣裳,怒火就一阵一阵往脑袋里冲。他把手里折子往桌案上一扣,冷冷道:“顾家入仕的名单朕看过了,太后安排得妥当,就这么办吧。”

      太后手上顿了顿,问:“漓江怎么安排呢?小辈不懂事,发过去历练历练吧。”

      容胤满怀恶意,漫不经心地说:“朝中名额已满,那几个位置,是给科举留着的。漓江百废待兴,差事辛苦,朕母家怎么能往那种地方去?不要失了身份。太后若想让子侄历练,不妨下放到自家郡望里,就近照看也放心。”

      放到自家郡望里,就是赤裸裸的黜免了。太后被噎得无言以对,低头又去绣丝衣上的金龙,道:“科场舞弊一事,朝议还没争出个黑白来。陛下先料理干净了,再安排漓江吧。”

      所谓科场舞弊,指的是头年秋闱后捅出来的授官瞒报案。眼下科举兴盛,容胤便留了一批进士在皇城。可这些人留朝就抢了世家子弟的位置,科举授官的谕旨发下去,好多官职都是表面上空着,其实早已被世家内定。实办的官员不敢得罪世家,更不敢抗旨,只得焦头烂额地和稀泥,一头留着空缺,一头遍搜朝野,逮着空子就把人往里面塞。这样一来科举授官就成了笔烂帐,明面上某人在此任职,实际上早不知道给打发到了哪里。如此敷衍了两年,终于被人捅了出来。朝廷上下顿时群情激愤,皆称科举祸乱朝政。舆情汹汹,尚书台刘盈摆明了乐见其成,容胤不好直接压制,只得到广慈宫来,要太后替他发声。此时太后主动提起,他便直接道:“朕要叫他们闭嘴。”

      太后微微一摇头,低声道:“顾刘两家,既是陛下喉舌,也是臂膀。从来没有左胳膊打右胳膊的道理。顾家早站在陛下身后了,皇帝不妨去劝劝刘大人。”

      她这样说便是替娘家表态,虽然不会出面和刘盈打对台,却也不会反对皇帝决定。容胤勉强满意,也懒得和太后母慈子孝,当即抬屁股走人,反倒是太后起身送了出来。两人在宫人的簇拥下出得暖阁,殿门一开,风雪便呼地倒灌进来。只见得外头天地皆白,泓跪在殿阶下,膝下积雪已经寸深。他垂着眼睛,安安静静地等待,听得众人脚步声,便双掌按雪,再次大礼拜倒。

      容胤沉下了脸。

      太后视若无睹,回头埋怨宫人:“这么冷,怎么不给陛下带个手炉?”

      她一边说,一边把自己手炉给容胤递过去道:“先拿着这个,赶紧回去吧,一会儿雪又大了。”

      容胤置若罔闻,看都不看她一眼,自顾自下了殿阶。他走到泓身前,伸了手道:“给我。”

      泓抬头扫了太后和众宫人一眼,犹豫了一下。

      容胤很不耐烦,又说了一遍:“给我。”

      泓无比尴尬,只得慢吞吞从怀中掏出个镏金雕龙的手炉来,递到容胤手里。

      手炉已凉。容胤拿到手里,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就上了御辇。泓便默默地大礼再拜,然后起身拢好了车帘,示意司辇官起驾。

      太后平静如昔,高高地站在殿阶上,目送容胤一行人离去。直到帝王驾辇拐上了夹道,她才慢慢转过身,轻叹了一声。

      随侍的司礼官连忙扶她进了大殿,一边走,一边低声劝:“不过是个娈宠,陛下心意已决,太后早晚都得认下,何必非较这个劲?您越逼迫,陛下越上心,到最后母子不合,白叫刘家捡便宜。”

      太后摇头叹道:“就是因为皇帝上心,哀家才不能认。树欲大而风必摧之,他抓着科举,已经风光无限,招得满朝嫉恨,我若再让他在内廷里舒舒服服的,这满朝文武,怕是就要清君侧了。他在我这里跪一跪,朝臣们知道还有人能辖制他,心里头就舒服点。”

      司礼官大为意外,怔了怔问:“太后这是准了?”

      太后冷冷道:“哀家已经和皇帝绑在了一条船上,还有什么准不准?帝王何等尊贵,为着他,能去跳湖,我敢不准吗?”

      当年落水之事,容胤只说是失足,唯太后看得明白,气得背地里和司礼官抱怨了好几回。她旧事重提,司礼官不敢妄议,只得笑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太后叹了一声,让司礼官扶着慢慢坐下,道:“这几年你我没少挫磨,本想叫他知难而退。岂料这孩子心性坚韧,世所罕见,倒也不枉皇帝看重他。”

      以往她提到泓,都是十足的鄙薄厌恶,如今口风大变,司礼官便知道她已妥协,忙跟着赞道:“泓大人确实难得。外朝内廷这么层层压着,凡有一点气性,现在早被碾死了。偏他懂得顺着来,心气虽高,姿态却软,踩泥里也不碰脏东西。”

      太后微微笑了笑:“朝臣早看科举不顺眼,这回借机生事,哀家不想替皇帝挡刀。且看着吧,泓大人若能在朝中站得住,哀家就不做那个恶人。日子长着,何必把人逼出患难真感情?二丫头还在宫里,留一线余地,将来还指望皇帝给顾氏赐个龙种呢。”

      司礼官道:“太后想得长远。”

      两人好半天都不再说话,一同看着窗外出神。

      风停了,雪还在无声无息地下。

      从广慈宫到无赫殿有一段距离,夹道里雪还没来得及清扫,辇舆走得很慢。容胤在车里等了一会儿,见泓只在下面跟着走,便掀起轩窗上的帷幔,怒问:“你上不上来?”

      泓犹豫一下,说:“我身上凉……”

      他话还没说完,容胤已经啪地放下了帘子。泓只得上了辇舆,一进车里,先俯身拿鼻尖在容胤脸侧蹭了蹭,说:“看,有这么凉。”

      容胤一边抓着他的手往车板上按,一边不耐烦道:“我哪有这么容易受寒?越不敢冻,越容易生病。”

      御辇下面有隔层,冬天烘着炭,触手滚热。泓摸到车板,先激灵灵打了两个冷战,索性在容胤脚边坐下来煨暖。他探进皇帝的袍底,隔着衣服去捏容胤的小腿,摸到结实的肌肉满蕴力量,就忍不住抬起头来,看着容胤微笑。

      容胤皱眉问:“笑什么?”

      泓说:“不要生气。”

      容胤哼了一声,转脸掀了帘子去看雪,泓便道:“宫里没有先例,太后也很为难。被她压一压,也是好事。刘大人早看我不顺眼,若不是太后在先,他就要自己动手了。”

      容胤悻悻道:“他是没抓到你错处,不肯落人口实。那老家伙把名声看得比命还重。”

      泓轻声说:“陛下打通了漓江,又借科举授官的名义广派兵马,已经掐了好几家商路。刘大人如此威逼,不过是怕科举威胁到自家。”

      容胤想了想,叹口气道:“是这个道理。除了你,我也找不出第二人敢担这个差事。他们若能拿掉你,科举就废了一半。”

      泓又忍不住微笑,低声说:“我也不敢,陛下要多给鼓励。”

      他一边说,一边起身坐到座位上,把容胤往怀里拉。容胤万分疑惑,问:“你总笑什么呢?”

      泓没有回答,只是偏过头来,长久地把嘴唇贴到皇帝的耳朵上。

      他看到那个已经变凉的镏金手炉,被容胤随意扔在旁边,忍不住又微笑。

      刚才在广慈宫,他突然醒悟。

      陛下当着众人的面,要他把这个御用的手炉掏出来,是在向太后施压。告诉太后他们二人一体,再让他跪下去,就是折辱皇帝。

      这是陛下惯用的手段。怀怒不发,满含威慑,天底下无人不忌惮。

      可是陛下在他面前,却有着完全不同的一面。

      非常任性。会乱发脾气。喜欢肌肤相亲,很容易就能哄高兴。喜欢皮影戏,看的时候无比认真。喜欢辛辣味道,喜欢马。

      见血心悸。然后允许他抚慰。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点一点地,在他面前展露了真性情。

      陛下喜欢他,对他好,给他精致衣食和锦绣前程。他们身份有若云泥,陛下居高临下,看他清清楚楚。可他看陛下,却很难,非常难。他看不清就只能去摸,不怕烫手,铁了心一遍遍摸索,有时候以为抓到了,皇帝却塞一把权势搪塞他。能给的东西太多,多到陛下自己也不知道哪些是情意,他只得咬着牙照单全收,每一样都稳稳接住,终于换得陛下信任,敢把手伸过来。

      他就想要这个。

      泓紧贴着容胤的耳朵,看皇帝无知无觉,只偏着头往车外看雪,忍不住再次微笑。

      容胤感觉到了,非常不满,问:“神神秘秘的,到底笑什么呢?”

      泓微笑道:“不说。”

      容胤就把他推远了一点道:“不说就不准笑。”

      他板着脸说完,自己憋不住先笑了,本想再逼问,见马车已到无赫殿前,只得先拉着泓下车。今年秋天有巡猎,泓说要秘密安排出几天空闲,两人到山里打野猪。容胤无比期待,一开年就叫加了武课练骑射。今天这么大雪,马不能骑了,两人便站在檐下往园子里射箭。他们把靶子高高地架在柿子树上,两人你一箭我一箭地往上面射。泓有心哄容胤高兴,每一箭都瞄着容胤的箭,在靶子上一对一对射在一起。两人你追我赶地玩了一会儿,容胤就故意往狭窄的地方射让泓挤不进去,可是他箭术不好,连射几次都脱了靶,不由十分烦恼。

      两人没一会儿就射满了一只靶,容胤便换了硬弓来练准头。这种弓劲数大,射速高,配合短小的无翎箭,可以射中天上大雁的眼睛。容胤上手还不习惯,连续射偏了好几次,泓便用手搭着他腰身,教他用背肌发力。两人手把手的练了一会儿,容胤出手就准了,一箭射出,柿子树上的积雪跟着簌簌扑落。他很得意,转头问泓:“怎么样?”

      泓微笑道:“瞄了半天才射中不算,要拉弓就射,出弦即中才算练好了。”

      容胤不吭声,当即拉满了弓,嗖地射了一箭出去。靶子上画了只大雁,他对着眼睛射,却射到了雁脖子上。他不甘心,又射了一箭,射中了雁脑袋。泓便鼓励他:“准多了。”

      两人正说话,忽听得御前影卫来报,说六合大将军请见。容胤还未及传召,只听得一阵爽朗大笑,那大殿遮挡的屏风上先显了道魁梧的影子,接着一位年过花甲的武者大步走了进来。他满面尘霜,穿了一身鳞甲,密实的甲片黯淡无光,一直防护到手臂。这位六合大将军常年驻守边关,主掌天下兵马,当年两宫争权时曾倾力支持,帮容胤坐稳了江山。这次回皇城述职,还是容胤亲自去辅都接回来的。容胤对他向来敬重,见对方行至身前要行大礼,忙伸手去扶。岂料手上一抬,大将军却巍然不动,硬是单膝跪地,端端正正行了武者的大礼,才起身笑道:“听说陛下勤勉,武课至今未废,老臣亲眼见到,可以安心见先皇了。”

      容胤微微一笑,道:“朕还指望大将军封疆,大将军自己倒急着偷懒了。”

      大将军哈哈一笑,道:“不行了,老啦!指望后来人吧!今年退宫分到我那里去的几位御前影卫,身手真是了得,老臣已经打不过了。”

      他嘴上说不行,手上却拿了弓拉满就射。只听得一声凌厉尖啸,无翎箭正中雁眼,扎入靶心三寸。御前兵器不敢锋利,那无翎箭是个半钝头,能扎这么深,足见臂力惊人。容胤见他有心炫武,一时半会也摸不清他什么意思,便赞道:“将军好箭法。在皇城若有闲暇,不妨常来无赫殿,朕正愁无人教导。”

      大将军又是哈哈一笑,放了弓一转身,见到泓腰间短剑紫绶金徽,便抬手招泓到身前,笑道:“这位也是一等出身?难得。”

      话音刚落,他突然出手如电,直袭泓胸口。泓斜身避过,两人迅速过了几招,大将军收手赞道:“底子果然不错。陛下若舍得放他跟老臣历练上几年,回来又是位顶梁将军。”

      容胤道:“朝廷里哪一天不历练?朕身边得留个靠得住的人。”

      大将军笑了笑,将泓上下打量了一番,道:“陛下既然如此信任,老臣可得亲手验上一验。”

      他说着,便转头让宫人推兵器来。这位大将军是三朝老臣,他主动要考较身边人武艺,连容胤也不好十分推拒,只得示意泓上前。泓知道这位将军惯使重刃,不宜以力打力,便主动先挑了把长枪,背到身后,向将军行礼。

      大将军笑道:“小孩子聪明,把老家伙摸透了。”

      他果然拎了把阔背厚脊的劈刀出来,皱眉空挥了两下。两人顶着雪站到园子中,泓便再次抚肩施礼,示意将军先开局。

      大将军哈哈一笑,上前两步,反握着大刀,在身前虚虚一挥。大刀锋刃虽钝,但刀口紧紧上翘,刀光空旋,劲气直逼面门。泓蓦地有了感应,在将军毫无笑意的眼中看到冰冷凛然的杀心。他还没明白过来,身体已经本能地反应,双手一架,将长枪回胸抵挡。只听得“咔”一声脆响,阔刀上的力量排山倒海,把他手中长枪震得粉碎。

      大将军用了内劲!

      殿前较量非关生死,对招不得带内力。大将军隐藏得极好,握刀空挥,内劲才提。泓毫无防备,只觉得一股大力逼面压来,登时血气直冲,满喉的腥甜。眨眼间刀锋就劈近眉心,凌厉的劲气仿佛实体,刺得他视野里一片血红。

      这是要杀了他!

      泓惊出一身冷汗,刀锋压额,在他面前划过一片浑厚的阴影。他猛地侧仰,在刀光中和大将军相隔仅有一发,两人堪堪相错,他狼狈摔倒在地。那重刀在大将军手中轻若无物,一击不成,刀锋微微一旋,斜刀即斩。劲气摧拉枯朽,如巨石坍塌,当头把泓笼罩。

      事发突然,御前影卫们飞身扑进园子,却已来不及阻挡。

      大将军发力下劈。他身上铁甲撞击的声音尖利刺耳,刀光映在他苍老的眼睛里,比冰雪更冷漠。

      “咻!”

      突然间一声尖啸,短箭疾如流星,猛地扎进将军手腕。只听得“砰”地一声巨响,将军手上一偏,重刀贴着泓脸侧斩下,激起一片冰凉的雪雾。

      鲜血蜿蜒成一线,至大将军手腕缓缓滴落。

      “陛下!”

      泓猛地回头,见到容胤面沉似水,正慢慢把弓推满。他站在殿阶上,居高临下,将黢黑的箭镞对准了大将军的额心。

      “别碰他。”

      他声音暗哑,刚毅的下巴紧绷着,手臂上青筋暴突。那把硬弓全张开差不多要三石,他没有内劲,巨大的张力全凭手臂支撑,却稳稳地没有一丝颤抖。

      “陛下……”泓怔住了。

      护驾的无赫殿教习和御前影卫迅速把大将军围了起来。

      大将军见无法得手,便将大刀一扔,抱拳沉声道:“陛下三思!如今朝野未平,军中尚有觊觎,陛下把这种人留在御前,就是给世人留把柄!将来若有家族借此清君侧,连老臣都没立场征伐!老臣护国半百,不能看着九邦大好山河毁在这等弄臣手上!陛下!”

      容胤一言不发。他反折弓臂,将牛筋的弓弦紧紧拉至脸侧。张满的硬弓上箭镞寒光四射,正对着将军额心。众人见帝王大怒,连忙把将军带走,他跟着调整角度,一直拿箭稳稳地瞄着。大将军的身影消失在殿外,他却毫不松懈,紧紧咬着牙,对着空无一人的殿门张弓引箭,好像对面敌人不可战胜,而他正与之宣战。

      雪花无声无息,落满他肩头。

      怪雪光太亮。怪情意只能深藏。怪吻中的苦,怪苦里的蜜糖。怪他的陛下诸多磨难,才让他悲伤难抑,夺眶而出。

      泓站在园子里,怔怔看着容胤的背影。他的陛下紧握武器,挡在他前面,好像所有的艰难都不能将之摧毁。他在爱人怒张的羽翼之下如熬如煎,却只能咽下泪意,缓步上前。

      他走过去,握住皇帝控弦的手。那只手紧握着弓身,冷得像冰。他一点一点掰开僵硬痉挛的手指,拿下了那张弓。他双唇颤动,说不出想说的话,最后只是轻声道:“陛下练得一手好箭法。”

      他收拢双臂,使出很大的力气,把皇帝从后面抱紧。两人紧紧相贴,他感到一阵铺天盖地的怜惜和哀伤,就紧握着皇帝的手,让他隔着衣袖去摸自己护腕里的刀锋。

      “答应过你……不会死。我只是…… 我只是……犹豫。”

      他拉着容胤的手,让他一一摸过自己袖中的匕首,怀中的短剑,和小腿侧藏着的刀刃。

      “御前不可带刀。大将军毫无防备,我本可以伤他自保,只是不想让陛下见血。”

      容胤反复摸着泓袖间匕首,才觉得稍稍放下心。他清了清嗓子,说:“嗯。”

      他缓过神来,手臂肌肉一放松,便抖得几乎举不起来。泓半抱着他,帮他拿着弓,低声问:“回去,还是接着练?”

      容胤哑声说:“不想认输。练。”

      大雪满园,已经遮盖了刚才打斗的痕迹。泓半抱着容胤,握他的手。两人用同一把弓,把箭壶里的箭一支一支全射进了雪里。

      他们一直呆到傍晚才回去休息。容胤满心的愠怒和憋屈,沉着脸闷不吭声,一进寝殿就绕到后面浴房,衣服也不脱就泡进了池子里。池里水热,他下水先抖了半天,就没精打采地往池边一趴,只觉得从后背到指尖,无一不酸痛。

      泓在他身边蹲下来,帮他摘了头冠,又用五指把头发理顺,一遍一遍揉按他后脑和颈肩。他手劲温厚,沉沉实实地像个怀抱,容胤被他按舒服了,终于平了心气,在水里慢慢挪到泓身前,很配合地让泓给他脱衣服,一边叹口气道:“大将军闹得没道理,一定又是刘盈居中调拨。他借题发挥,闹大了舞弊授官的案子,本来是要废科举,结果被我硬压下来,只得先动到你头上。”

      泓一手扶着容胤,一手解着衣带,简单地“嗯”了一声。

      他低垂着脸,很认真地把皇帝换下的衣服一件件拧干,摆在浴池边上。容胤看着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无比温馨的错觉,好像他们是居家过日子的两个人,一个做做家务,一个在旁边抱怨受了外人欺负。他不知不觉呼吸都缓了,像沉在一出戏里,拿手指勾着衣服的一角,轻声道:“这件攥一下就行,拧干了会留褶子。”

      御用的衣服日日换新,这几件拿出去就处理掉了,拧一下只是为了不滴水。泓见容胤郑重其事地还想着穿第二回,忍不住笑了,他也不点破,照容胤说的松松一攥,把一件丝衣沥干了水叠好,又扯过湿淋淋的外袍来,问:“这件呢?”

      容胤很不确定,说:“拧一下没事吧。”

      泓便下狠劲拧干了,递给容胤叠好。两人默不作声一个拧水一个叠,没一会儿就把湿衣服收拾好,整整齐齐摆在浴池边上。容胤意犹未尽,抬手要去解泓的腰带,说:“你也把湿衣服脱了。”

      泓腰间还带着刀,怕伤到容胤,便退一步出了浴池,先一样一样把短剑匕首卸了,再把领口一扯道:“刘大人若一心想撬掉我,总会找机会动手。拖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陛下不用再压制,不如就借这次做个了断。”

      容胤怔了怔,半天才明白过来,道:“你要想清楚。”

      泓低声道:“朝议太凶,把授官都搁置了。再这么拖下去,今年一榜的进士就全耽误了。总得有个人出来收场。”

      他半跪在池边,侧身去解身后的腰带,一边轻声细语,对朝中局势作了一番分析。他低垂的侧脸平和沉静,好像那些逼压和威迫都是些体力活,只需要他们两个人等天亮出去稍作打理。容胤就在旁边呆呆地瞅着,等泓说完,他驴唇不对马嘴地接了一句,道:“今年有秋狩。”

      “今年。还有五个月。”

      他心中突然一酸,从水中伸出双手来,搭在泓膝盖上,说:“这事若是放开了查,最后一定把你牵连进去。要是进刑狱过审,光走过场就得三五个月……秋狩都没了。我不想一个人去。”

      他说完,满腔的茫然无助突然都翻了上来,觉得泓简直是他的尾巴,又粗又长又显眼。所有人都想砍他尾巴,他偏偏没法藏好也没法收,被碰一下还疼得要命。大将军当他面就敢杀泓,谁知道在刑狱里会不会做什么手脚?就算没人敢放肆,一番折辱也是免不了的。这样一想,他憋屈得无可形容,闷声道:“你根基尚浅,朝中众口铄金,哪有人敢为你说话?老实伏着,什么都不要管。等着万事俱备,自有你一飞冲天的时候。”

      泓微笑了一下,道:“江湖不等人,哪有万事俱备的时候?”

      他趴在浴池边上,伸手把容胤连人带水一起搂到怀里,哄孩子似的在皇帝脸上亲了一口,保证道:“不会进刑狱过审的,我只想探探刘大人的意思。刘大人翻云覆雨,竟然连大将军的刀都能借,在御前动起了刀兵——”

      他话说了一半,声音转冷,透着冰寒的锐意:“刘氏之盛,已成隐患。臣请旨出战,为陛下分忧。”

      容胤问:“你想怎么做?”

      泓轻声道:“臣要给陛下找个护盾来——叫他们势均力敌,互相牵制。我看顾氏就很好。太后和陛下母子连心,理当彼此守护。”

      容胤紧皱着眉毛,想了想才道:“顾刘两家还算和睦,想要太后出面替我挡一挡,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泓似笑非笑,说:“那要看陛下给臣多少权了。”

      他性子虽然温和,偶尔拿定了主意却是谁都拧不过。容胤素来招架不住他这个似笑非笑的神态,呆呆的看着他半天没作声。

      泓忍不住笑了一笑,俯身轻轻亲在容胤的嘴巴上。他们在浴池里缠绵地亲吻,牙齿磕着牙齿,舌头追着舌头。泓歪着头一心一意亲得嘴唇都麻了,便往后退了退,却见容胤微翘着嘴巴立即追了过来,闭着眼睛,别有一番茫然的情态。

      泓的心中霎时涌起了无穷无尽的怜惜和柔情。他抬手捂上容胤眼睛,一边亲着,一边慢慢把皇帝推坐在浴池里。他目不转睛,看着皇帝舒服得发出长长的叹息。他觉得快乐极了。

      他们蹭蹭挨挨抱在一起,晃那一池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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