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妖歌

　　羬羊

　　五岳之一的华山山系较为庞大，起头的钱来山并无什么特点，只山上那片长青的森林，为西部山脉最前方添了几分生机。

　　山上居住几户人家，却大多是以卖洗石为生，与山中的动物们倒也没有什么交集。

　　洗石，如其名是助人清洗身体最好用的物品，一两米可换三四颗这种石头。大多数人愿意多给些，这日子还勉强能过下去。

　　在这生活了几十年的人，依旧搞不懂山中奇异的生物们，孩童时期曾见过一种有着马尾却长着羊角的生物 。人们都说他定是瞧错了，都一笑而过，他也渐渐不提及此事。

　　近来，洗石渐渐因颜色鲜艳光泽奇特而被许多大户人家看中，因此山顶上住的人都纷纷搬到山下，近水楼台才可得利。

　　唯独一户与孙子相依为命的老人想等着有朝一日能再次看见那种生物。

　　并不是因为它多么稀奇，但它散发出的气质实在是让人难以忘怀。

　　即使那只是一个让人看不清虚实的侧影。

　　日复一日，日子平淡，老人没有等到就已辞世，留下孙子一人守着这间破烂茅屋。

　　好像山腰是个分界线，山顶的人贫苦日子快活不下去，山下的人却活得异常安逸。

　　现在，老人的孙子虽孝心重，却抵不过心里偏向自己活下去的私心，打算在这片松林捉些松鼠拿去卖，而他，并不相信有山神这回事。

　　清晨有些薄雾，用来装陷阱最合适不过了。

　　于是，他用自家茅屋上的干草制造了些简单的陷阱，坐等明日有松鼠上钩。

　　这一天，他便睡了过去，人总是这样，以为付出了一点点的辛苦，接下来等着自己的将会是好日子。

　　这一日，山脚下的人都依稀可闻那，叫声有些凄惨的某种动物的声音，但同情的，是现在还在山上住的那人。

　　翌日的清晨，阳光提前照亮山上风光，给了他明媚的希望。

　　十多个机关都被触动了，可是洞里并无一点生物，这让他扫兴而归，更加担心起自己接下来的生活。

　　"咚！"门口突然有什么倒塌的声音。

　　某个在门外打算礼貌敲门的人，一下子，把那不堪重负的门震得塌了。那人脸上渐渐浮现担忧的表情。

　　"何人？"屋内之人好奇的，只是为何有人会来他家，他家一看就是连多余住的地方都没有的。

　　"在下……想来问问，在下到底是何人？"

　　那人语气分外虔诚，说出的话却让他不解，或许比他更有理解力的人都不太明白。

　　"你忘记自己的名字，身份了？"门内人脱口问道。

　　他点点头，用那种认真的目光看对方。

　　他方益，第一次被男人这样看着，且竟然耳根有些发烫。

　　那人温润一笑，指指里面意思是能否让他进去，还显出了自己脚踝不知从哪儿受的伤。

　　真不知他是怎样笑出来的。

　　方益想扶着他进门，不料二人刚刚触碰的瞬间，他痛呼一声，仿佛遭受雷击一般，抽搐几下便晕过去了。

　　后来，他醒在一张床上，眼前豁然出现一串果子，而方益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用一大串的洗石传递东西。

　　"吃吧，吃完了再休息会儿。"方益对他笑着，而后从茅屋出去。

　　他能听见里面那人咂巴嘴的声音，勾起的笑容下隐藏着苦涩。他看见了，这个来路不明的人，正是人们忌惮的山神，也是爷爷等了一辈子的那个生物。

　　它晕过去之后，现出了原形。

　　羊角，马尾，散发着奇特气质的生物。

　　纵使心中无数声音在说卖了它能活下去，却因为那一笑，所有念头烟消云散。

　　整理了一下心情，方益还是走回了茅屋，边走边对他说道："你既是我救回的，忘记全部，名字也便由我来取，可好？"

　　虽是询问，但方益分明全盘算好了。

　　待他呆呆地点了头，方益又道："这里名钱来山，你性子又如羊一般温顺，便唤你羬羊如何？"

　　"嗯，益取的都好听。"羬羊浑然不知这羊一字的意义，只是觉得很开心，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盈盈笑意中透着些依恋。

　　方益使劲甩掉头脑中不该有的东西，强装温和，却没注意羬羊如何知晓自己姓名的。

　　二人凭着洗石传递，度过了近一月时间。

　　方益渐渐发现，山上的果子并不无好吃，当初只是不愿意太勤快。

　　是他来了的原因吗？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益，为什么我们不能靠近呢？"他时常问这样的问题。

　　方益不会回答，他真的不知如何回答。

　　羬羊也不再说话，自己总自己心中回答。

　　一年年的时光，方益逐渐老去，看着羬羊依旧那副模样，他多了叹息，少了笑容。

　　对他扯出的笑容总带着悲凉。

　　妖怪和他的差别，就在这儿吧……

　　于是，那年冬天，他走了。

　　他第一次听见他的哭声，比笑容更软，更轻，在他心脏击打着，疼到骨髓。

　　恍惚间一阵轻飘飘的感觉，方益失去的直觉渐渐恢复了些，但低头看见的只是茫茫大雪，和那间茅屋。

　　他依旧能听见羬羊的啜泣声，更悲哀一点，但方益的心已经没有了……

　　"走罢。"黑白无常早已在身后等着，并不出声，虽见过众多生离死别，但这种哀凉的气氛，也并不多见。

　　方益听过爷爷说，人死后会有黑白无常将魂魄带去鬼门关，所以从这一步开始，他就回不了头了。

　　感觉自己在颤抖着，最后什么也没说，点了点头。

　　他静默着，脑内浮现许多画面，走着走着笑出了声。

　　黑白无常颇有些惊讶，没有多少人在这种时候还会去回忆，甚至笑出来。想必是一个能看透人生的老人家吧，对自己的死并没有多大反应。

　　踏上黄泉路，黑白无常便消失了，方益快步走，好像是要见什么人似的。

　　奈何桥上并无几人，方益排在最后，他望着那边站着的人。孟婆并没有那么年长，只是脸上有些许沧桑之感，或许也有一段怎样的过往吧……

　　"干了这碗汤吧。"孟婆将一个碗递到方益面前，眼睛一直眯着，让他想起了某个总有这样笑容的人。

　　"我……"

　　"找我有什么事呢？"孟婆将碗放下，已经明白他想做什么。眼前场景一变, 到了某个屋子内，孟婆招呼方益坐。

　　方益讲着故事，她嘴角上扬，聆听着。

　　"……所以，他为何不能与我接近呢。爷爷说孟婆知晓许多，我才来问的。"末了，方益还解释了下为什么会来问她。

　　孟婆笑了笑，"羬羊啊，曾是钱来山上最棒的医师。它有能治疗人皮肤干裂的油脂，而钱来山上住的人大多有这种病。"

　　"不过啊，山上的人们为了彻底根治这种病，将它的油脂全数抢了去。这妖的东西啊，多了并不好，所以第一个尝试的人，最后浑身溃烂而死。它便被活活烧死。"

　　"于是，他来到了这里。他说，不想再接近人，所以用自己三百年的时间，向阎王换了不接近人的特质，也对这世间没什么留恋，所以毫不犹豫喝下了孟婆汤。"

　　"三百年后，也便是与你爷爷见面的那一天。他只是很惊慌，所以很快跑了。再一次出现，是在你放陷阱的那天。他的本能救了十几只松鼠，自己却因你碰过的干草树枝而受伤了。这是因为他对人的痛恨，到了连人碰过的东西都不能接近。"

　　"不过呢，洗石是清洗污秽的东西，所以搭起了你们之前的桥。"孟婆眉眼染上温和，继续道："刚刚啊，他想起了全部，但好像，释怀了呢……"

　　"那就好，那就好……"方益喃喃着，起身想去某个地方。孟婆挥手，将场景变回去，看着方益喝完了汤，始终笑着。

　　"缘一字可逃不开，你们很快，又要见面了……"

　　羬羊在方益死后又独自生活了几年，不知是不是孟婆，让他恢复了前世的记忆。不过他，倒也没那么恨了。

　　"嘤……嘤……"

　　哪里传来了婴儿的哭声，某种力量引他过去。

　　"呀，你回来了呢。"羬羊抱起了婴儿，消失在松林尽头。

　　——“华山之首，曰钱来之山，其上多松，其下多洗石。有兽焉，其状如羊而马尾，名曰羬羊，其脂可以已腊。”——《山海经》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