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沦

　　“听阿远说你想要见我。”
　　他站在门口，目光中有探寻意味。
　　“是。”方晴小声回答。
　　“为什么？”
　　“我想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走？”

　　“哦，是这件事。”

　　他若有所思的看了方晴一眼，走到床边，没有脱鞋子，脚在床沿，双腿交叠，枕着双手，随意地躺下了。

　　“你想去哪里？”

　　方晴摸不透他的意思，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这个，我自有我的去处。”

　　他笑了，似乎方晴讲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嘴角高高扬起，脸颊上甚至还浮现出两个小梨涡。

　　“我不跟你兜圈子了，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你无家可归。”

　　“你是青城人，父亲是普通的农民，母亲是厂里的女工。两年前你父亲病逝，一年后你母亲改嫁，继父曾骚扰过你，被你捅伤，后来他坐牢，你被送往福利院。”

　　“你是从福利院跑出来的。”

　　方晴的身体几不可见地晃了一下，几乎要站不住，那些屈辱的过往，那些方晴费尽心思隐瞒的事情，就这样随意地被一个陌生男子轻飘飘地说出，不带一丝情绪。

　　“所以呢？”方晴反问，带着被揭开伤疤的羞恼。“这跟你有什么关系，需要你多管闲事？”

　　“所以”，他皱了皱眉头，似乎是很认真的考虑这个问题，但很快他眉头舒展，笑逐颜开，“所以，你不如就留在这里好了。”

　　“什么？”

　　“可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谁。”方晴感到无比好笑。

　　“有什么关系，反正日后你会知道。”

　　“如果我不呢？”

　　方晴感觉自己在作死。可是，方晴再傻也知道有这样身价排场的必定非富即贵，她不相信这样的人真的发慈悲收留一个孤儿，除非方晴身上有他所图，可一无所有的她还有什么可图的呢？

　　“不？那你大可以走出去，去你想去的地方，去看你想看的世界，我不拦你。”

　　这话说得轻巧，方晴盯着他，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方晴站了很久都没说话，他闭着眼睛，似乎是太累了，睡着了。

　　这不是自己能掌控的人生，本能告诉方晴，这个人很危险。方晴转身，悄悄打开房门，离开。

　　黑夜里，那双眸子闪出琉璃的光辉。

　　一路上，没有一个人拦方晴。

　　方晴走了一夜，才摸下山去，夏天的夜晚是燥热的，方晴被无数的蚊虫侵袭，很快就被咬得体无完肤，又痒又麻，恨不得要把这一块肉割下，以疼止痒。

　　她走的筋疲力尽，最后躲在路边一个人家墙角歇息，听着屋里的人吵吵闹闹，似乎是孩子没写完作业，父母在骂他。小孩子哭得很厉害，似乎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可是，谁又知道，方晴多想受一番这样的委屈，可是再也不可能了。

　　十岁，父亲去世，方晴就辍学了，连小学都没有读完，就跟着妈妈走街串巷的想尽把法弄钱。后来，妈妈改嫁，那个人自己的温饱都快管不住了，怎么会管得了方晴，纯粹是增加负担，所以也没有复学。

　　就这样过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晨，方晴被狗吠声吵醒，才又踏上征途。

　　方晴流浪了一个月，这一段日子，真的是不堪回首，是真正意义上的流浪。她没有身份证，不能去别的什么地方，没有钱吃饭，只能饿肚子，年纪太小，没有人肯收童工。整天跟一群流浪汉挤在一起，浑身散发着恶臭味，头发乱蓬蓬的，身上脏兮兮的，还要去抢垃圾桶里的食物，简直是另一种人间地狱。

　　那天方晴在公园乞讨，旁人见了她老早就远远的躲开了。方晴走了大半个公园，都没人肯施以援手，那个脏兮兮的破碗里只有一个一元硬币，是一个大哥哥递给方晴的。

　　这是唯一一个没有见到方晴掉头就走的人。

　　当时他掏了身上所有的口袋，可是只有这样一个硬币。

　　“对不起，只能帮你到这里了。”说完他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的笑了。

　　方晴看着他，仿佛看见了天使。他细碎的头发在风中飞扬，迎着清晨的朝阳，戴着一圈绒光。一眉一眼似乎都是上帝精心打造的，带着别具匠心的精致。

　　这一定是上帝引以为傲的杰作。

　　他走之后很久方晴都没有缓过神来。方晴怔怔的看着手中碗里的硬币，正面是一朵牡丹花，背面有被一道利器划过的划痕。方晴心想，自己一定要好好的珍惜这枚硬币，珍惜这个陌生人的善良。

　　可是方晴真的心有余而力不足。

　　“喂，你在哪？我，我在公园。”

　　附近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个少年，大声的在打电话，头发染的金黄，还给烫了卷毛，乱糟糟的顶了一头。穿了一件黑夹克，赤着臂膊，脖子上还带着一个骷髅头项链。方晴看着他，一样的邋里邋遢，觉得自己其实也没有太差劲。

　　所幸，他长得很好看，使得这一切都有一种奇异的美感。

　　“喂，你赶紧的，过来接我，就是市中心的公园，我早上出门钱包落家里了。”

　　“成，你有种。”

　　“我不坐公交车，说了我没带钱。”

　　本来准备上前乞讨的方晴顿了顿脚步，他说他没钱。

　　还是算了吧，再找别人。

　　“我借，我上哪儿借，这大早上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方晴走了两步，突觉周围气流凝滞，花草虫鱼鸟兽，一切好像都被定格。

　　“诶，我找到人了。”

　　那声音像是阎罗鬼差，从身后冷冷传来，尽管那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小—乞—丐—，这么大早你就开张了呀。”

　　他踱步绕到方晴面前，方晴本能地准备跑，却被他长腿一迈，堵了个严实。

　　“跑什么，我有那么可怕吗？”

　　“你，你，让开。”方晴结结巴巴的说。

　　“我这张脸，可是天下第一英俊帅气，你要不要多看两眼。”

　　他蓦地放大的俊脸让方晴一下子呆掉了，完全不知道如何反应。因为，因为，确实是很帅啊，比刚才的天使还要帅啊。可是这个人给方晴的感觉，就像恶魔，完全预感不到好事发生。

　　方晴屏住呼吸，事实上方晴也不懂为什么要屏住呼吸，可能是怕用力太大他就会被吹走吧。

　　那双妖孽的眼睛兀地诡异地眨了一眨，那性感丰满的唇邪魅地翘起，带着一种蛊惑的力量，他幽幽地说：“欣赏帅哥也是要收费的。”

　　然后他迅速地拈走了方晴碗里唯一的一元硬币。

　　他拿着方晴的硬币扬长而去，而方晴只能望洋兴叹。

　　可恨。

　　连续好几天，方晴都没有再要到什么东西，只能饿肚子。就在饿的快死的时候，阿远来了。

　　方晴知道这次，没得选了。

　　方晴必须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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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分钟，他就到了目的地，半山别墅。

　　“他在？”方晴迟疑地问。

　　“嗯。”

　　“我不想见他。”

　　“你最好老实一点，这对你没有坏处。”他带着显而易见的冷漠，似乎很是反感方晴的话。

　　“我……”

　　方晴犹豫着，对接下来的话难以启齿。

　　“有什么就说吧。”

　　阿远透过后视镜看到方晴的神色，语气稍微和缓了一点。

　　方晴定了定，小声说：“我总不能这样去见他吧。”

　　阿远扫了一眼方晴的衣服，头发，脸颊，哪儿哪儿都是脏兮兮的，确实不成样子。

　　“没事，你先回房洗漱一下，红姨都已经把衣服什么的准备好了，你收拾好在屋里呆着，红姨会把饭菜端上来的，然后再去见简董。”

　　她似乎没有说不的权利。

　　“是。”

　　莲蓬头里的水哗哗的落下，温暖的流淌过方晴身上每一寸皮肤，她很认真的清洗，力图把自己搓的一点脏污也没有，看地上一股股的黑水，还有那一绺一绺黑泥就知道。方晴没穿鞋，赤脚站在地板上，地板都比方晴干净。

　　方晴没有洗太久，因为很饿，站太久她感觉有点头晕目眩，迅速洗完就出来了。果然有人已经把饭菜端上来了，用罩子盖着。

　　一打开，香气袭人。

　　三个菜，两个荤的一个素的，还有一碗粥。

　　方晴狼吞虎咽地解决他们，又喝了一杯水，才感觉自己缓过来劲，可能是方晴吃的实在是太投入，以至于他进来方晴都没有发觉，等发觉不对抬头时，人已经站在面前了。

　　“吃饱了吗？没吃饱再让给他们添点。”他还是……带着那种恰到好处的关心。

　　不用了，方晴摆手，有点忸怩不安。

　　两人相顾无言，方晴缓了一会儿，他看方晴状态差不多了，便说：“好了？那我们先来说说以后的事。”

　　他走到桌前，拿过来了好几份文件递给方晴。

　　“是什么？”方晴问。

　　“收养手续。”

　　方晴愣了一下，翻开文件，没有抬头，“你要收养我？”

　　“是。”

　　“为什么？我们素不相识。”

　　“又是这问题，你似乎很执着与这个问题。”

　　“是。”

　　“为什么？”

　　“因为我想活得敞亮，”方晴的声音不自觉地有些哽咽，“以前没得选，现在再也没了羁绊，我想正常的活，只是正常而已。就算过得辛苦，就算只能乞讨，我想为了自己活。”

　　闻言，他似乎也有些动容，声音也柔和了许多：“不会的，我会让你会活得很敞亮。”

　　“那就告诉我为什么。”她还是不依不饶。

　　他眸色深深，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想告诉方晴，有一个秘密呼之欲出。可是最后，他还是低下头，睫毛落下的暗影挡住了他有些落寞的目光，自嘲地笑笑。

　　“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这是我的包袱，它不能够让你背负，我能告诉你的是，我认识你的母亲，为了你的母亲，我应该好好照顾你。”

　　母亲……

　　这个词方晴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过了，关于母亲的记忆，永远停留在那个烟色朦胧，流水漫漫的清晨。

　　虽然方晴遭遇的不幸，绝大多数都是因为母亲的懦弱而引起的。可是方晴一点都不恨她，相反她跟大多数的孩子一样，十分爱自己的母亲。

　　她还记得小时候在院子里，天上的繁星在眨眼，母亲一边抱着她，一边给她唱歌。

　　“囡囡呀，快快睡觉吧，猫儿就在你耳边，准备入梦嘞……”

　　思及母亲，方晴泪水缓缓滑落，“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

　　领养人，简笙。

　　尽管方晴只认得几个字，还是懂得从此以后，方晴要管眼前这个人叫爸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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