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公罪

作者:书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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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罪二十九 ·舞弊(三)


      念想间,皇城已至。裴钧下了马车,沿御花园中的石道往翰林走去,任脚下卵石在他千层布底的官靴下凹凸硌人,徐经园中暖气潜催,眼看风吹下杏树的花瓣落在一枚枚小石子之间,将一园石地铺得或绯或白,倒也觉出分清淡雅致。
      阅卷所在的惠文馆是个四厢庭院,地处翰林西北,只东南角开一小门,需从翰林中院的回廊绕进去。进去可见门楣的木匾随了古诗,题唤兰泽。入院后,庭中是一池菡萏未放,不过有几捧新绿荷叶出水,其上蜻蜓早立,挂着未收的晨露,一一鲜翠欲滴。
      眼中的景致原是极好,正引裴钧隐忆从前不由唏嘘,可他过了荷塘没走两步,却见廊角走出了蔡飏与几位翰林学士,远远还听见有抑扬顿挫的音调传来,似乎是蔡飏正在之乎者也指点春秋,而从旁学士俱不敢怠慢,自都十分谦卑地一一应是。
      那厢蔡飏见裴钧来了,收了言语,调笑着道了一声:“呵,裴大人可来晚了,大清早的忙什么呢?”
      这话赶着阅卷的当口说出来,便是暗指裴钧早怀异心想徇私舞弊,可裴钧听来却只是笑,一边往主厢走,才一边不疾不徐应蔡飏道:“嗐,可别提了。我这手上可四下都是事儿呢,眼看是劳碌命哪,怎能有蔡大学士的清闲呢?”
      只此一句,就把方才还神气活现的蔡飏,噎得一时无法接腔。
      蔡飏生平最不甘的事有两件:其一,是他从来都活在他老爹蔡延的雄翼下汲营跳脚,哪怕年至三十来岁了,也从未外放做官、独当一面;其二,是他虽一路升迁入了内阁,走的却是翰林学士晋升内阁随修、再逐年提拔的路子,手中从未有一日握过政务实权,待在内阁虽名义上掌理了大理寺,可最终给万事拍板定案的人,却还是他老爹蔡延。说到底,他不过是被他父亲插进内阁,替蔡家占了个票拟的权位罢了。
      可蔡飏偏不是个省油的灯,逢人逢事儿总想亮上一亮,以表自个儿有真才学,并非只靠着爹在朝中立足,搁在几年前,就不是没打过翰林、宫学的主意的。只是最终没成罢了。
      这翰林和宫学,自裴钧十年前还在青云监时起,就一直属赵太保辖下,曾一度让蔡飏很是吃味。虽蔡飏是个颇有学问的人,可相比起年过六旬、著述撰史的赵太保而言,资历却还算太浅,故肃宁皇帝生前便嘱咐:宫学、翰林二府,乃朝中机要,新帝登基后,依旧要顾命大臣之一的赵太保来统领二处,旁人不可随意插手。
      赵太保为人保守,平日在官中未有鲜明政见,显是据职保禄、按部就班而已,虽无显著政绩,却也并无什么纰漏。多年来,蔡飏常在官中言语此事,意在表明赵太保没有作为,早是觉得姓赵的浪费了这个能挖金掘宝的位置。料想若是蔡家拿到翰林、承上宫学,往后考核评定都有人插手,还不知是哪般如鱼得水。
      可左右也只是蔡飏想想罢了。
      赵太保可活得老长呢,往后这翰林、宫学也没蔡家的事儿。
      裴钧不理会蔡飏继而又起的冷嘲热讽,此时眼看主厢中等候的冯己如已碎步走来迎他入座,便随手同蔡飏一晃当做告礼别过,这就与冯己如一同走去了主厢,双双揭了主副考官的两道授任文帖,按仪礼请香祭过堂中的孔孟画像,便吩咐下头一句:
      “理卷开阅。”

      成担的卷纸陆续被杂役抬上来,里头装着的上千份薄薄答卷,便是一个个参科学子的命书,是飞黄腾达还是寒窗再读,一切全凭这卷中千千字与阅卷官的眼缘。
      阅卷的等级是格外严明的。在监官收卷后,所有卷纸已由弥封官一一糊名,并盖上了“弥封关防”的骑缝红章,以防有人拆窥换卷;后又会交由翰林誊录院的书吏用朱笔誊抄一遍,以防官员辨字舞弊。
      可誊写完后,朝廷又怕誊录官中有受贿后直接替考生重写答卷的,这誊录后的副本便还不能径直交给阅卷人批阅,尚需与考生的原卷一并送至礼部,由对读生比对无误后,一一落印、写好经手人的姓名籍贯以备查验,这才能交去阅卷人手里开阅。
      可阅卷人又只是参与阅卷的官员中最低的一等,头上还有同考官、主考官。阅卷人觉得好的卷,只能批一个“荐”字,再将这些“荐卷”交由同考官二次择选,其中批下 “取”的,又呈给主考官亲自过目,由主考官来定下“中”与不中,并将“中卷”上报朝廷,录为贡士。
      而贡士定下后,又还待阅卷诸官内议一番,选出其中文采极好的,或政论极特别的,或极能取悦皇家的,这才能被纳为殿试人选,择时入宫,经天子作考、百官品鉴,较出三甲来。
      其头甲分为状元、榜眼、探花,赐“进士及第”,其余的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赐“同进士出身”,到此,一届科考才最终落成。
      在这一层层择生中,主考官身为携领阅卷之人,手中的权柄自然极大。
      按朝中规俗,历届阅卷的主考官,惯来是在一二品重臣中轮换,而裴钧升任少傅的时机,恰赶在了上一轮的尾巴,排在了上科主考官张岭之后,便替代了原应轮作主考的蔡飏上任,抢去了蔡飏入内阁后盼望多年的主考之职。
      加之裴钧本就身任礼部尚书,从底层对读官到阅卷人的点选,每一样都多少插过手,更是出题人之一,机缘巧合下,所拥有的职权就远比蔡飏来做主考还要大了。若说有心,想要瞒上欺下、一手遮天也不是不能。所以朝中各路便也格外睁大了眼睛盯着他——正如御史台百般审检、驳回他点出的官员。而骤然由主考降为同考的蔡飏,也就更该嫉恨他了。
      不过裴钧要的,却正是蔡飏这份嫉恨。
      如今蔡家因新政盐案之事恨上了裴钧,那必然会用蛛丝马迹暗算裴钧。裴钧异位而处,心想蔡家最省事儿的做法,自然是让蔡飏入院阅卷时见机行事,最好是拿徇私舞弊的罪名栽赃给他,以图将他革职论处、甚至按律杀头,正所谓一石二鸟。
      可巧的是,这也是裴钧想要对蔡飏做的。
      而蔡飏若因嫉恨迷眼,那被请入瓮中自然就更容易了。

      阅卷的第一日,因外院的阅卷人刚开始读卷,尚未较出可荐、可取的交来惠文馆中复阅,加之房外廊中还有御史台的驻役看守,严防舞弊,又有一些带刀剑的宫中侍卫巡逻,于是馆中便各人守在各人厢房里,相安无事。
      裴钧在厢中闲得慌,又不想同冯己如大眼瞪小眼将公事翻来覆去地说,便早早翻了些馆中的藏书来看。可他又一早知道冯己如是收了银钱要替人换卷的,便也时不时瞥眼冯己如行藏,将人使唤使唤拖住腿,以防冯己如贸然行那换卷之事令对面厢中的蔡飏察觉,惹来大麻烦。
      就这么到了夜里,冯己如时时被裴钧指使着做这做那,还没找到机会出去活络,时辰就已该安歇了。
      和出题时不同,阅卷中的衣食住要松和多了,每个厢房后都设有专室以供阅卷官员休息洗浴。可裴钧为了盯着冯己如,就迟迟不能洗漱安歇,只作尚在翻阅典籍的模样,渐渐地,也令冯己如略有不安起来。
      冯己如苦着脸坐在堂中圆桌边,恭敬问了裴钧一句:“裴大人不歇歇呀?您都看一天了,眼睛可要累坏。”
      裴钧歪在罗汉榻上,把长腿搁在小木桌上晃了晃脚,悠哉道:“无妨。这书有意思,我许要看完了才舍得睡,你先洗了歇吧。”
      冯己如看了眼裴钧手上极厚的一本《西域方物集录》,无言好半晌,眉头都皱紧了。
      他默默掏出绢子点了点脑门儿上莫须有的汗,又见裴钧似乎真是意趣盎然、手不释卷的模样,还不知要到几更才会睡下,眼见并不是他这把年纪能熬得过的,便只得点了头,先强笑道:“那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这厢……就失礼了。”
      说完他起身叫了杂役,在后堂中架起屏风洗漱起来,待慢吞吞地洗好了撤去屏风,却见裴钧果真还在另侧灯下抱着书读。
      冯己如抿了抿唇,再度试探道:“裴大人身在礼部首位,却依旧奋心向学,真真叫咱们底下人汗颜呀……可明日大约就有荐卷、取卷送来了,大人便还是早些歇了罢,明儿一早就得起来做事儿呢。”
      裴钧却只盯着书道:“无碍,我日日都晚睡,早习惯了。你先歇吧,不必拘礼。”
      冯己如神情又起一丝苦闷,见裴钧确然是个八风不动的模样,到底也只好再次与裴钧打礼告了安,恋恋不舍地先去躺了。
      如此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待到月上中空,夜寒露重,裴钧手中书的一大半都已看完,后堂的另侧才传来冯己如均匀又沉闷的鼾声。
      裴钧踮着脚走去看了一眼,确信那不是装出来的,这才放心搁下了手里的书,叫水洗漱后吹熄了灯,合衣上床卧下,可却也不敢睡实,只闭眼养起神来,以防半夜真睡实了,冯己如又爬起来生事儿。
      可阅卷里这么日防夜防的还得防到他解决了蔡飏才是个止,一时他又不免叹了口气,心里老实生出份儿疲来。
      实则官中之争永远如此。
      在斗争中为了存活,人须得日日夜夜、时时刻刻紧抓着岸边枯藤不放,一旦哪日疏忽撒了手,那一切费尽心血争夺来的东西与想要维护的一个个身边人,就都会被卷入深不可见的潭底,成为失足者的陪葬。所以一旦被拉入这泥沼,往后就绝无宁日,而往往叫官中之争生出不同的,也并非谁比谁聪明、谁比谁权势大,而只在于谁比谁更能熬罢了。
      此刻裴妍还在刑部大牢里,被朝中与裴钧敌对者拍作了砧板上任人刀俎的鱼肉,故裴钧自认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他必须要撑住、熬住,否则哪怕一个不小心,都会叫事情无可挽回。
      前世他已任裴妍孤苦抑抑了二十年,今生便绝不能再让她与亲子姜煊死别或生离。
      而这一想起了姜煊来,裴钧脑中又忆起孩童早间守在他马车边憨憨念诗给他送行的模样,压在心口的闷顿,便仿似渐渐淡了些。由此再想到姜煊眼下正在晋王府里,也不知会不会赖着姜越那清贵端庄的人陪睡觉、讲故事,会不会领着狗在姜越干干净净的院儿里啃花挠墙嗷嗷叫,又会不会央着姜越领他上街买泥人儿……
      思及此,他一时直想飞到晋王府去看个真切,好知道姜越究竟会怎么应对那赖皮孩子。
      那一定和他不同。
      而姜越惯来是更温和的,和看上去不同。
      想到这里,裴钧忽而发觉自己已平静下来。
      虽另侧冯己如鼾声依旧,屋外还有蔡张虎视眈眈,朝中上下乌黑、山河风雨如晦,可他此时此刻躺在这暗流汹涌的薄冰之上,只要想起姜越那一句“一切有我”,心中竟就无比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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