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公罪

作者:书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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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罪九 ·不德


      再度伏地叩拜的学生在雪中颤抖,他青肿的手指已冻到难以放平,说出的最后一言也难免沾染了哭意。
      会哭是很寻常的。裴钧想,眼前的学生还太年轻,实在也应当恸然一哭。
      毕竟从来从来,京城里被官宦之家扫地而出的门生一旦流落街头,等着他们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同样地被这京中执掌权势的所有人关在门外,被这座城池的权利场关在门外,被帝国的朝廷关在门外,看着那条他们曾仰望过、期求过的仕途訇然坍塌、生生断绝在他们眼前,直到在所有曾记得过他们的人心里褪色、凋亡,只如一段朽木沉落水底般,至此再难有任何转圜和波澜。
      他们很可怜,裴钧知道。他甚至还知道这雪地中的长跪究竟有多冷——因为当他还十七岁时,他也曾经不甘不忿地跪在张家宗法祠堂前的窄院里面壁,跪在当年那不输今日的大雪之中,作为一个与他们同样的学生,第一次提高了嗓子与他的师父顶嘴。
      那时满膝满腿的刺痛绝冷,冷得就像张家世世代代研修奉行的冰冷法道,他跪在其上不思悔改,直到秉持那被张岭斥为悖逆的念头入了官场,表了政见,才终至与张岭大吵,决裂,变为仇敌。
      他曾是个学生,他最终辜负了张岭;邓准是他的学生,最终又辜负了他;如若他数年来的御殿劝学也可算作“为天子师”的话,那么姜湛这学生于他这先生,就更是□□的背叛了。
      学生最终是会辜负师父的,不仅如此,这世上所有人情的付出,最终也都会被辜负。
      裴钧苍冷地笑了笑,低头对钱海清说:“我不再收学生了,你还是另请高明罢。”说罢抬脚转身。
      可就在他正要一步跨入府中时,却竟觉右腿被一双手给紧紧抱住了。他脚边传来钱海清发狠的声音急切叫道:“是裴大人叫学生来的!裴大人就要对学生负责!”
      “放肆!”裴钧抽腿倒退一步,火气噌噌冒起来怒斥,“本院何曾让你来了!”
      钱海清被一旁家丁给扯离了裴钧大腿,此时又再度端跪在石阶上,抬手擦了把脸上的血,挺直了背脊,朗声答道:“几日前裴大人在青云监外赐了学生一训,叫学生既是做了姨太太,就别管旁人的妯娌亲——古《妇训》言:作妾嫁娶者,守一字为‘贞’,而《论语》有云,‘君子贞而不谅’,其贞者,乃正固其心、不惑于道,大人此言,岂非是教学生为求所想,当心无旁骛?心无旁骛者,既有一念,则无所不用其极,是故学生既求裴大人做师父,便拼得一身剐,从宁武侯府脱身了,唯望裴大人收留学生,学生当终身谨记裴大人教诲,万死以报裴大人恩情!”说罢,再度一下下磕起了头来。
      裴钧闻言几乎心底一震,脚底却仿似被雪地的丝丝寒意沁透,发起了一阵阵的凉。下一刻,他仍旧转身要走,却听身后董叔惊叫一声:“大人,这学生昏过去了!”
      裴钧扭头一看,果见上一刻还砰砰磕头的钱海清已侧身颓倒在石阶上的雪地里。眼看董叔又忙里忙慌要上去扶人,他是真没好气了:“您老能不能甭管了?他给您银子了您这么帮他?”
      “总不能瞧着这娃娃搁这儿冻死啊!”董叔蹲身抱着钱海清,苦脸劝了一句,“大人,先救过他这一命罢?”
      “要救您自个儿救,同我没干系。”
      裴钧只冷冷扔下这一句,便头也不回地跨门回府。董叔看着他背影摇头直叹,又阿弥陀佛一阵子,最终还是把牙一咬,招呼家丁将钱海清也抬进去了。

      大雪下过整夜,到清早时候才停。忠义侯府的下人们早早起了,正徐徐清扫着一地积雪。
      钱海清从邓准原住的西厢耳房里醒来,勉力拖着瘸腿谢过董叔,又向下人问了家主何在,待不置信地寻去前院时,竟真见裴钧负手扎了马步,正立在扫净雪碎的空地上晨练。
      此时裴钧顿地双腿长而有力,腰似磐石稳而又稳,宽厚的肩背挺直,一容峰眉间褪去平日行走官中的凌人盛气,只留了沉水般的寂然。
      这叫钱海清一时看愣了。
      前院两侧的游廊上各立了两架兵刀,裴钧从锋刃回光上瞥见身后有人,也没待扭头瞧上一眼,就悠然道:“怎么,文官扎个马步就不行了?”
      钱海清这才惊回了神,顿时脸都红到耳根子,连忙扶腿跪下,刚要开口说话,却又被裴钧抢白:
      “你这装昏迷装可怜的也骗了一晚上安睡了,但唬得住董叔可唬不住我。昨晚我说了,我不收学生,忠义侯府也不养闲人,董叔救你是他积德,同我没干系,你如今既是还能走,就还是走罢。”
      说完正有小厮来报时,早膳备好了。裴钧接过下人递来的巾帕擦了脸,只看过钱海清一眼,就收了身势行去花厅。
      花厅里董叔一边摆碟子一边问那补褂坏了可怎么办,裴钧摆摆手,端起碗道:“今儿不去礼部,不入皇城也犯不上非得穿那一身衣裳,赶明儿补好就是,您老别急。”说完吃罢了早膳,又由六斤伺候擦身换了寻常衣物,便出府上轿点卯去了。
      钱海清立在廊上远远看着,至始至终都没同裴钧说上一句话,此时目送了裴钧身影出府,他不免眉头细细皱起,心下更为以后计较起来。

      日头还没全然当空,裴钧到京兆司时,前后都没瞧见姜越,这才想起今儿逢了七,五城兵马司有长官提训,而姜越兼了总都尉的职务,便就是那提训各司的人,自然是要在场的。
      于是他便领了京兆参司宋毅和几个府吏,预备借着到中城兵马司清算年尾囤粮的由头,前去寻姜越说说话,其一,是要探探姜越送那随喜公公向他告发邓准,除却因恼怒他裴钧言而无信、临朝改票,而想报复他让他愤恨难堪外,其究竟居心何在、有何所求?依他所料,既然随喜公公能听闻他裴钧贪墨吃盐、怀有异心,则以姜越的手段,若非也是知道这些,就绝不会将随喜贸然送来他面前。
      姜越此举,大概揭他眼瞎是假,想以此向他要挟才真,一切定当还有下文。
      其二,这随喜既然是姜湛宫中的心腹,到眼下也在忠义侯府过了一夜,宫里早该察觉人丢了,第一个怀疑的地方自然是他裴钧府上。可这人却是姜越他老人家逮出来的,如今搁在他裴钧手里,岂非是把烫手的山芋强塞在他怀里?那他是该放了,该还给姜越,还是该给姜湛送回去?可无论哪种都极易惹火烧身。
      裴钧此时一想起姜越昨日散朝后的笑脸就气得牙痒,心道这奸贼头子没事儿抽个这么大的风,怎么就不怕闪着腰啊?他真恨不能找老曹寻人一麻袋套了这人胖揍一顿才好。
      而他正如此想着,中城兵马司已然到了。
      裴钧领着人进去的时候,晋王爷姜越正四平八稳地坐在司部大院正中的红木官桌后,头顶青天、脚踩大地,抬手漫端了茶盏送到口边浅浅一饮,罢了,才语重心长地同治下的十位正、副指挥使说了这样一句话:“军饷、囤粮数目不对,不要总向孤抱怨,你们应当尽快去找裴大人清算。不够,就让裴大人给补上,多了,就叫裴大人都运走。”
      说完了话他一抬头,正巧看见裴钧来了,就更悠然地笑起来:“裴大人,你看孤说的对不对?”
      “对对对。”裴钧连忙咬牙摆了笑脸迎上去作揖,“王爷英明,王爷指点得极是,臣今日带了人来就是为清算囤粮的,势必将这年尾给收好,替王爷您省心,也替朝廷省心。”
      姜越慢慢搁下茶盏,起身笑盈盈地看向他点头:“要说朝中谁最忠心耿耿,那裴大人当做表率,敢叫第二,怕是没人敢叫第一了。”说着又向后看了看宋毅几个,再看回裴钧,笑容便更有深意了:“裴大人手下的人,做事自然也都是忠心不二的。”
      不知实情的宋毅等人已然谢起了姜越的夸赞,而昨晚才将手下的奸细逐出府去的裴钧却是吃了个瘪嘴亏,一面笑纳了姜越的暗讽,一面同诸官将公事暂且讲毕,这才总算跟着姜越一起走出了司部大门。
      姜越走在前面负手回头来,看裴钧跟在身后,竟全然不解道:“裴大人,你跟着孤做什么?”
      裴钧恭恭敬敬地笑着打礼:“回王爷话,臣是来谢过王爷昨日赐礼之恩的呀。王爷这礼好啊,叫臣听之、见之,醍醐灌顶、五脏俱通,蓦然自审,见自己果真是个瞎的,真是有劳王爷挂怀、提训,臣,羞愧难当。”
      姜越爷心知肚明地听他打完官腔,一脸风清月明地继续往外走:“小小心意,不成敬意,不过是答谢裴大人为朝廷新政鞍前马后罢了。”
      ——这奸贼头子果真是记下了改票的仇,这可难办。
      裴钧继续跟上他殷勤道:“晋王爷客气了,臣为朝廷做事儿,这都是应该的,王爷此礼如斯贵重,臣实在当不起,臣还是给王爷送回去罢?”
      可姜越却安抚般抬手拍了拍裴钧的胳膊,严肃道:“裴大人这话就见外了。孤这礼既是送给了裴大人,就全听裴大人发落了,又怎么能再收回来呢?”说完还摇头轻叹,直道裴钧太客气了。
      ——这就是真把随喜那烫手山芋甩给我了,他娘的。
      裴钧此时直想脱了靴子往姜越脸上砸,可却碍于还有把柄在这奸贼手里,不得不依旧笑问:“那晋王爷也得让臣返还一礼才是,就这么收了如此好礼,臣实在过意不去。”
      姜越听了,这才终于止步,回眼笑睨着裴钧问:“哦?裴大人要送孤东西?送什么?”
      ——瞧瞧,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这奸贼果然想要我手里的东西。
      裴钧袖着手冲他再拜一下,认认真真道:“不知晋王爷可有何心愿?若是臣能替王爷达成,那臣是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此话一出,姜越闻言竟些微怔愣,一时抿唇沉默着,双眸不明深意地望着裴钧,过了一会儿,才徐徐开口道:“其实,孤一直……”
      裴钧不由倾身竖起些耳朵:“王爷一直……?”
      姜越看他微微靠过来,止不住唇角轻轻一勾,少时将话锋一转,温声道:“其实孤一直想同裴大人吃顿饭。既然裴大人有心做东,孤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到此,一旁晋王府的轿子也抬到了姜越跟前,姜越抬腿跨进挑杆,入轿前还回望裴钧一眼,双目澈亮道:“那孤就等着裴大人来帖了。”说罢,就由人撩开轿帘坐进去,一摇一摇抬着走了,徒留一脸“岂有此理”的裴钧懵然立在原地,眼看着晋王轿子拐过街角了,才咬着牙暗骂一句,回身进司,继续替晋王爷清算囤粮去了。

      待裴钧结了一天的公事回到忠义侯府时,府中已然掌灯。
      他自个儿因了姜越向兵马司保证的那一句话,不仅被司中几位指挥使缠了一整天,还替户部、兵部的错漏背了几口黑锅,此时简直是满心盘算着如何往姜越身上百倍还之,料想着煎炸蒸炒哪样更佳,走过前院儿时不经意一抬头,却见个眼熟的人影正坐在前厅门里,随同董叔清点碗具。
      那人影听见了脚步,倏地起身回了头来,一看见裴钧,脸上立即绽出个笑:“裴大人!您回来啦!”
      裴钧顿时只觉更糟心了:“……钱思齐?你怎么还没走啊?”
      钱海清向董叔鞠了一躬,恭恭敬敬地答:“学生无处可去,无地可依,于是烦请董叔叔指点去路,董叔叔就留了学生,说府中还缺一账房。”
      ——呸,缺个屁。裴钧摇头看看董叔,心觉老头儿真是年纪越大善心越大,便也累得懒怠管了,叹了口气就拾道继续回后院儿屋去。
      可回了屋一推门,又看见正墙上挂着他那烧坏了边儿的三品补褂,袍摆子乌糟糟黑了一圈儿,眼下也还没补上。
      董叔这时候跟进来,见裴钧正低头揪着补褂的坏处默默寻思,还以为他正担忧没有补褂不好入宫,便低声道:“大人,府里的绣娘没有这么多彩线,今儿就到宝丝堂订了,可也还得明日才能送来补呢。大人若是急,要么今晚让绣娘先用家里的彩线补补罢?”
      可裴钧却一时没有说话。
      他此时看着这补褂上灰黑卷曲的丝线,脑子里是邓准、姜湛、随喜和姜越一溜溜地转,这些人的脸与言语在他脑中越转越快,越转越乱,直转到最后被他忽如其来的一道灵光给砰然击碎了,叫他大彻大悟般抹了一把下巴,忽而冲董叔道:“算了,甭补了。”
      说罢他撒手放开了手里的衣摆,轻声一笑:
      “这衣裳该换一件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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