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公罪

作者:书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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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罪八·不仁


      邓准冒了风雪袖手回府时,外边儿已薄暮冥冥。忠义侯府暖黄灯笼高挂,他拉紧大袄立在阶下看了一会儿,这才叹息推门进去。
      一切都静悄悄的。家僮六斤站在门廊里等他,可看他的眼神却抗拒而仇恺,竟似敌对排挤——这样的眼神他在青云监常见,在京中市井里常见,在前来给他师父送礼逢迎的达官显贵里常见——可六斤从未曾这么看过他。他困在侯府的这四年里,六斤只笑嘻嘻地叫他南山哥哥。
      然而眼下六斤的小脸儿却冷着,凉凉冲他道:“大人在前厅等你呢。”
      邓准徐徐走过去些,吐出句寒暄:“你们,吃过了么?”
      六斤哼上一声:“大人都还没吃呢,怎轮得着我们!”说着走到他背后一推:“快点儿,大人都等多时候了!”
      邓准迫于这推力往前走着,心知一定有什么不对,可还不等他想出个名堂,人已被推上了侯府的正堂,而他的师父——年纪轻轻就身兼礼部尚书、京兆少尹、翰林院侍读学士、国史馆少修等数职,行走御前,并世袭一等忠义侯的裴钧裴大人,此时一身墨绿的三品补褂未换,正威严坐在北山墙那巨幅的猛虎射猎图前,逆着身后角灯的光影,一容不明喜怒地看着他,手边桌沿还搁有一盏不冒热气的茶。
      邓准微微惊慌:“师,师父找我……”
      “跪下。”裴钧打断他,抬手向门外招了招。
      于是邓准不安地跪下,听身后门槛儿一阵窸窣,便见董叔扯进个人来摁在他旁边儿。
      此时偏头一瞧那人,他立时如被泼了冰水般浑身颤抖起来:“这,师父,我——”
      “方才为师同随喜公公聊了聊,听随喜公公说,他常来接你进宫陪皇上叙话。”裴钧平平地开口了,声音比外头的寒风更冷,“他说你告诉皇上,为师收了一千二百两银子,要替蒋家老二取功名,你还告诉皇上,为师在屋里烧了一张纸,近来看的都是盐税的案子。”
      邓准早已一脸死白说不出话,徒剩嘴唇和牙关齐齐战栗。此时他心知裴钧已洞悉了一切,而眼前的随喜就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逃脱的证供,让他于这背叛师门之事再无法辩驳,无法回避——因为他明白,皇上崇宁殿里的宫人太监,上上下下他师父都认得,他撒不了一句谎。
      一切都败露了。他是个背叛者。
      他甚至还什么都没有得到。他还没有得到皇上许诺的高官厚禄、荣华加身,他也没有得到他一心向往的盛世功名。
      那些皇上每次召见后赏赐给他的宫制金叶子,他还害怕被府中人见着发现了行藏,也都总是贴身收着、从不离身,从不敢用出,更不敢换钱。
      可他一直是信的。他信,那些师父不给他的东西,皇上一定能给,师父阻碍他得到的一切,皇上的手里一定握着,那么皇权才是他永恒的庇护。
      此时他听见师父让董叔带随喜出去,又镇了满腔怒气冷冷地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
      难道这还不够合情合理?或是如他这蝼蚁平民拼上性命和全部尊严追逐的一切,于他们而言从来唾手可得,所以放在他们高高在上的上位者眼里,果真是这样不可理喻?
      他捏紧了青布袄子的下摆,挣扎中忽而抖着嗓子答出一声:“……因为我想做官。”
      “做官!”裴钧冷笑着一掌拍在桌案上,震得手边茶盏啪地一声落地粉碎,“难道青云监不是教你做官?难道我不是教你做官?我裴钧在青云监多少凤毛麟角里选了你邓准做学生,恩科不过亦不弃你,教你、养你、护你多少年,替你平过多少事儿,难道就为了供你到皇上面前卖我?”
      “师父以为我不知道么?”邓准的声音是细而小的,他捉着袖摆颤着背脊,红了眼睛望向裴钧,慢慢提高声音,“师父当年之所以选我,还不是因为要与晋王爷置气?师父是看晋王爷有了监生头筹张大人,才扬言要拿我这最末一名教出个高官来煞他威名!三年前……三年前的恩科我明明在榜,虽未过殿试只是个贡生,却也可以出仕地方官员了!我想做官,师父,我告诉您我想做官,可朝中都笑我,让您没了面子,您便也斥我目光浅,不许我出京,只说休愧再战……可是,可是我不愧!师父,我不觉得愧!我只是想做官,他们笑我奚我斥我我都没有关系,我只是想做官!我不是师父用来斗败晋王爷的棋,我穷怕了,我只是个小人,我只想做官——我想做官!”
      “我难道挡了你做官了?”裴钧几乎是咬着牙根说出这话,站起身来对邓准怒斥,“若不是我,当年青云监择生时,有哪一个官愿意选你邓准做学生?你这鼠目寸光、半斤八两的性子,下到地方不出三年,就算被上下州官扒脱了一层皮,到死也不知是怎么死的!现今,你倒怪我裴钧挡了你高升?……好,好!那就算我裴钧瞎了眼、蒙了心,竟费尽心血养了你做徒弟!既我这忠义侯府困苦了你,那你也别在此待了。今日你就给我滚出去,往后再不要说我是你师父!”
      邓准立时一愣,神台顿冷:“师父,我——”
      “我没你这个徒弟。”裴钧冷脸抬了手,沉声吩咐道,“来人,把这吃里扒外的狗东西给我赶出去!”
      一时涌入三五家丁,把还呆跪在地上的邓准两把架起就往外拖去。
      邓准还在赤目高叫,门外董叔已接过六斤匆匆抱来的一缸子干茶叶,待邓准被一众家丁拖到府门了,便拉开大门,一把一把抓起茶叶往他身上撒,口中念着“送晦气、送邪门、送小鬼”,一旁的六斤拿着笤帚跟在家丁们后面,把落在地上的茶叶撵着邓准脚跟儿一起往外扫,边扫边叫:“董叔叔,还得撒盐呢!省得给家里招不吉利!”
      天已入夜,冷风卷起大片的雪,在京中长巷里刮得乱而迷眼。叫骂声声中,邓准被狠狠摔在忠义侯府外洒白的雪地上,身边散落了一地碎茶叶子,从此就成了一只无人再顾的丧家犬,终于惊恐地扑爬着回头,放声大喊:“师父,师父——!”
      “滚吧!”董叔粗了嗓子怒吼一声,气得径直把手里的茶缸都向他摔去。
      砰地一声,茶缸碎裂在侧,吓得邓准缩身抱头,待他再敢抬起眼惶然看去,不远外,忠义侯府那乌金大匾下的朱红大门,已将这四年中他所有好的、坏的,嫉羡的、渴求的,不甘的或不舍的,在他眼前嘭声关上,徒留门外那两盏依旧幽明的黄纸灯笼,还在大风里百无所依地猛摇。

      裴钧只觉再难在厅中坐下去。
      他刚起身跨出两步,却一脚踩翻了烧在脚边的燃炭铜炉。
      铜炉中烧得正炙的炭球滚落出来,顷刻将他袍摆的丝线燎着了,在他恼怒倒退的一步间,那火苗已迅速爬满他补褂袍摆的丝丝彩线,叫他连忙弯腰甩袖,将火扑熄。可饶是如此,这时低头再看,那袍摆上原有的一圈彩绣祥云却依旧被烧破熏黑,此时只是乌糟糟的一团了。而袍摆边角那几日前才被他补上的小小破洞,任凭当初是用多么小心的针线与藏头缝起来的,此时也早同周边衣料一齐付诸一炬,再瞧不着了。
      “白他娘补了。”裴钧低低暗斥一声,一边解着褂领盘扣一边走回正房,皱着眉一把脱掉了这身三品的衣裳,脑中还浮现出邓准方才尖声指责他时那张蹙眉的脸——
      竟然是邓准。
      背叛他的人,竟然会是邓准。
      前世官场政局如烟,一切到头错综复杂、细节遍布,他自知他那惨淡的下场定是有人背叛出卖、推波助澜才会造就——他怀疑过同盟一党的很多人,他怀疑六部,怀疑师兄师弟,怀疑闫玉亮、方明珏,怀疑崔宇甚至怀疑内阁除蔡延外的每一个人,他怀疑手下的每一官每一吏——
      可他没有怀疑过邓准。
      因为邓准至始至终都不是个官,根本不在这罗绮金汤的官场。
      邓准是他的学生。他在无人选邓准时选了邓准,在众人笑邓准时留了邓准——他从来只当这学生应是在局外的,甚至到他前世生命的尽处,他还庆幸过这学生因此得以保全性命……可当一朝再世为人,他却发现原来早在这十年之前,这本该在局外与他生死毫无瓜葛的学生,竟然已经被姜湛策反成了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了。
      亏他还待折损千金来为他改命!
      若是今日没有晋王姜越发怒戳破此事,他仍旧浑然不觉,那便会如前世一般,由着这如幽灵般蛰伏的学生再寄居于他身侧,立在他最近处,再盯他下一个十年!
      事实如同扇在他脸上狠辣有力的一巴掌,叫他几乎怀疑起他竟曾是这学生的师父。
      可原来这就是师父么?
      这天底下不知何时兴了这样的规矩,要两个毫无血亲之人将命理如此捆绑在一起,一个教另一个毕生所学,另一个又帮这个打理琐碎、甘为奴仆,一生都要唤他一声“师”。
      古有言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可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此时的裴钧已经困惑到愤怒,他不知自己前世今生的重重心血究竟何处苛待了这学生,竟叫这学生为了换一个这朝中俯仰皆是的位子,就能如此忘恩负义地将他一切隐秘之事告给姜湛……
      姜湛,姜湛,一切都是因为姜湛!
      裴钧扶额闭目坐卧榻上,一闪神间,前世种种因缘际会如乱花过眼,叫他痛彻心底的愤怒就似千军万马踏过原野。这一刻,他忽而毫无遗漏地想起了他前世一府荣华俱损后,满目的萧索惨烈,想起了天牢之底幽深恶臭的草席牢笼,想起了他周身蚁噬般的剧痛伤口,想起了他血脓满布的双手和破碎的腿骨……
      ——姜湛,都是因为姜湛!
      他曾待姜湛以心、以血、以骨、以肉,姜湛对他却只是冰冷的利用。
      晋王说得何其真切——他裴钧果真是瞎了。他瞎得彻头彻尾、惊天动地,竟是重生一世也看不见姜湛放在他近处的这只眼睛。如今的他在姜湛面前强作戏码,在这只眼睛的注视下,又何尝不是个跳梁小丑的样子?
      一切重蹈覆辙般再度上演了。姜湛知道他贪墨了,知道他与盐业有染了,甚至知道他关起门要有异心了……所有这些都与前世没有半分不同,如若他不做些什么,那他这一世的结局,也不会与前世有半分不同!
      正沉思间,不知过了多久,裴钧忽听窗外一阵窸窣紧促的跑走之声,登时神灵一紧,不自觉就探手枕下,倏地摸出一把雕柄短刀来,刚要拔刀出鞘,敲门声却已然响起。
      “大人!”董叔的声音响在门外,“外面来了个青云监的学生,说要叩拜大人!”
      裴钧一口紧提的气这才松下,再度把手中短刀徐徐放回枕下,向外沉声道:“我不见什么学生,您老叫他走吧。”
      董叔却在外头又说:“大人,那学生可不像是来送礼讨功名的,他浑身都被打伤了,说是大人叫他来的。”
      裴钧心思被此言一岔,不由奇道:“我何尝叫过学生来府里?他叫什么名字?”
      董叔仿佛在外边急得跺脚:“哎!咱们也问了,可那学生就是不说呀,叫他走也不走。眼下外边儿下了大雪,他就跪在雪里呢,说大人不出去见他他就不起来,就算冻死在咱们府门口也甘心!大人哪,您快出去瞧瞧罢,那小娃娃天可怜见的……”
      裴钧被他闹得心烦气躁开了门,跨出门槛儿还没问出一句话就被董叔往外拉,一叠声儿地叫着“娃娃可怜”将他拉到了府门口去,指着外头道:“您瞧瞧,多可怜呀!”
      裴钧立在忠义侯府的石阶上往下一看,只见苍茫夜雪铺满了长巷,侯府门前的石阶下果真跪了个清瘦的人,见他出来,饶是已被冻僵了双手哆哆嗦嗦,也还是虔诚万分地匍匐下去:“学……学生见……见过裴大人……”
      放在雪中的双手遍布青痕,那学生再度抬起的脸也由府门黄灯映得血红各处,一眼就能看出才被毒打过。
      裴钧实在辨认不出这一张脸,不免没了耐烦道:“你是何人?夜扰官员府邸所为何事?”
      那学生却没有半分受挫般依旧跪着,此时甚至跪得更端正了。他掩在血污中的一双眼睛清澈而透亮,望向裴钧几乎是感激而动容的,微颤着双唇庄重开口道:
      “学……学生青云监生钱海清,叩拜裴大人!求裴大人收留学生,求裴大人做学生的师父,学生日后定为奴为仆,终身长报裴大人恩情!”
      “唯望裴大人幸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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