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士

　　不知为何，辰王的后宫虽是列国中人数最少的，但子女的成活率却是最高的，除了辰王当太子时生的几个孩子，后来生的都是一个比一个健壮。目前为止辰王的子女未及束发之龄便夭折的子息加起来才六个，从十三岁开始生孩子，到如今四十三岁了，三十年里只夭折了六个孩子，堪称奇迹。

　　不少人都觉得这是辰王乃天命所眷的象征。

　　谢琳想不起来公子刍哪位很正常，哪怕是辰王自己都记不清自己那数量庞大的子女，更别提她一个在洛邑都没呆满一旬的臣子了。

　　不过谢琳觉得这不是重点，自己又不打算搅和进夺嫡中去，就算要搅和，公子刍也不是比较有名的公子，选谁也不可能选一个完全听说过的公子。

　　现在的问题是，公子刍做为辰王的公子，不好好呆在洛邑，跑到边境来做什么？

　　见谢琳是真疑惑，云唐道：“你大概不知道大君对待膝下子嗣的态度。”

　　谢琳一脸懵的看着云唐。“什么态度？”

　　“大君的公子们，大多早殇。”
　　“你之前还说他的公子们一个比一个健康。”

　　“每一位公子年满十五岁后便会丢到边境，只有活着立下战功凯旋回到洛邑的公子才会被大君记住。”而死了的，辰王完全不会浪费精力去记。

　　谢琳有一瞬的无语。“大君这是做什么？”

　　列国诸公子争位并非稀奇事。
　　大家都是一个父亲生的公子，凭什么你能坐那个位置我就不能。

　　至高无上的权力，谁不想要。
　　既然想要，那么诸公子争位自然不可避免。

　　古往今来不少国家衰落不是因为外患，而是因着诸公子争位导致的乱斗。

　　也因此，不少国家都有了驱逐群公子的传统，年迈的君王会在快死之时彻底定下继承人，同时驱逐其余成年公子，中州的大部分千乘之国与小国都有此传统，要在大国的压力下生存，必须凝聚所有力量，若是上演内乱，亡国是必然。

　　大国稍微好一些，但也只有与新君感情好且得其信任的公子才能留在朝堂上继续掌权，旁的公子不是被驱逐便是留在国内却永远失去了沾染权力的资格。辰国便是如此，除了继承王位的公子，别的公子若是留在国内，可以从事任何一个行业，唯独不能再沾染权力。

　　让每位公子满十五岁后参军，看似残酷，让大量的公子战死沙场，实则也是给了诸公子积攒力量与名望的机会。

　　只是，如此一来，辰王就不怕日后诸公子和太子打起来吗？

　　没记错的话，辰王已经立了太子吧。
　　云唐道：“大君虽已立太子，却并未择定继承人，或者说，日后谁是最强者，谁便是他择定的继承人。”

　　谢琳瞬间便猜到了云唐想表达的意思。“养蛊？”

　　青国南境有一种名为蛊师的存在，将诸多毒虫放在一起厮杀，最后活下来的便是蛊。

　　云唐颌首。
　　“那可是他的儿子呀。”谢琳道。
　　“在大君的认知里，他没有儿子，只有臣子。”

　　谢琳什么都不想说了，这种选法，下一任王肯定不会是个无能者，但也残酷得惊人。

　　别的君王便是想这么做也下不来手，若非如此也不会有那么多君王疼爱幼子导致内乱的例子了。

　　不过想想辰王是先王的嫡次子，前头还有个嫡长兄，但最终坐上王位的却是辰王，他爹和他大兄都是死在了他的手里，辰王的心性差了什么都不可能差了一个狠字。

　　只是，这种上位史的君王不都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模范吗？要求自己的儿子要兄友弟恭，不可自相残杀，一旦戕害手足便会被重惩，但到辰王这怎么就反过来了？就差明着鼓励诸公子自相残杀了。

　　虽如此，谢琳倒也心宽了。
　　冲着辰王战死沙场的公子的数量，显然，若是公子刍死在了冀东境她完全不用担心辰王迁怒，既如此，自己完全可以平常心对待公子刍，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公子刍若是死了那也是他命不够硬，怨不得人。

　　这个冬季是谢琳渡过的所有冬季中最难熬的，但这回谢琳死也不想妥协了，每回清醒时在自己的齿间抠出肉丝的心情....糟透了。

　　诚然，这年头人吃人不是新鲜事，谢琳早年流浪时就不止一次看到人吃人，也不止一次被饥肠辘辘的流民与暴徒盯上，虽然每次都利用自己的脑子和武力活了下来，还完成了反杀，将打自己主意的人都给弄死了。但这份见识也给谢琳带来了对人吃人的厌恶，世道如此，粮食不够吃，为了生存，人的底线被践踏进了泥里，她也无能为力，但自己要不要成为其中一员还是能选择的。

　　日了狗都不足以形容谢琳从药瘾发作时的癫狂清醒时的心的百分之一。

　　现在就已经这样了，谢琳无法想象若不能戒掉，死得早早的还是其次，若是死得不够早却又彻底疯了....还不如死了呢。

　　云唐不介意被人吃，她很介意吃人啊啊啊!

　　冬季时谢琳已经从天天发作，一发作就是大半天变成了一旬才发作一次，也不用再找手铐铐着自己防止自己逃跑，更不用云唐按着她不让她因为痛苦而想伤害自己。

　　严冬之时谢琳有一次发作得特别严重，神志不清的甚至举刀欲自戕，若非云唐反应快，谢琳就得残疾了。

　　也因着还没完全戒掉，积雪开始融化，使节队伍必须出发时云唐一直不是很放心。

　　极乐散那玩意不仅很难戒，复发也很容易，只要谢琳再沾哪怕一点都可能导致一切努力尽毁。

　　谢琳觉得云唐小瞧自己，小半年没碰那玩意，她现在已经能靠自己的意志力熬过去了。至于再碰，啃了一冬季的人肉她都有心理阴影了，顿顿吃素，最多搁点鱼虾，陆地动物的肉完全不碰，怎么可能还敢再碰那玩意？

　　云唐是依依不舍加忧心的离开疆定郡的，走得一点都不放心。

　　在城外山坡上目送使节队伍走远后侍女犹豫了下还是问谢琳：“阁主，是否要安排....”盗匪制造使节队伍归途时遇到盗匪，云唐遭遇不测的“意外”。

　　谢琳露出了一瞬，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牙齿，相对于同龄人，多年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她有着两排非常整齐且磨损不大的牙齿，也很锋利，连人肉都能咬下来。

　　谢琳摇头。“不用了，悬赏也取消掉。”

　　啃了云唐一个冬季的肉，谢琳也没法再如过往那般坦然的弄死云唐，尽管冬季时每次发作脑子里蹦跶的摁死云唐的各种计谋一个比一个毒。

　　整个九州的地形都是西高东低，越往西海拔便越高，越往东则越低，但这只是大体上，细节上还是呈波浪形的，并非一条斜线。

　　冀州位于九州的西北部，不同于富饶且多平原的中州，冀州的地形，三分之一是高原，三分之一是山地与丘陵，剩下三分之一才是相对平坦的盆地平原与河谷。

　　因着冀州北边是断云山系，西边是天山山系与西荒高原，东边是璧山山系，南边是招摇山、熊山等山系。因而冀州的地形，西边与北边是高原，中间是平原，东边与南边则是绵延起伏的群山。

　　中间地段虽有大片的平原，但考虑一下气候问题，不是不能发展农耕，但相对华族，这里的农耕便发展得相当慢。直到为给辰国找麻烦，睢、青等国派人向这些地方传授技术与兵法建立起力量更加强的国家才有了巨大的变化。

　　越是与华族靠的近的戎狄文化越发达，向西则相反，茹毛饮血的都有。

　　只是，过了某条线后则反过来了。
　　琳琅阁的商队到处跑一半为了赚钱，另一半则是为了满足谢琳的好奇心——脚下的世界究竟有多大这个问题太远了，不强求，但脚下的这片大陆有多辽阔却不远。

　　也因此，谢琳的商队一直以来都努力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远行。

　　贫瘠的西荒高原亦有着非常灿烂的文明，与华族截然不同的文明。

　　冀东境的戎狄国家位于华族文明与西荒文明的中间，受到了双方的影响，虽有华族文明的痕迹，但总体而言就三个字：暴发户。

　　身份地位越高的人身上的金银珠宝便越丰富。

　　诚然，华族中也有类似的制度，但华族佩戴的是组玉佩，身份地位越高，组玉佩越复杂。但视觉上，组玉佩给人的感觉是赏心悦目的，而金银与各色宝石则是闪瞎人眼；听觉上，佩戴好组玉佩只是一个贵族基本的素养，还得走得好，走路时组玉佩各个部分碰撞发出的声音要非常悦耳，仿佛诗歌，否则便是失礼，而戎狄的金银宝石却没这方面的要求，纯粹是胡乱碰撞，荼毒别人的耳朵。

　　更令云唐佩服的是，戎狄小国林立，每个国家都不大，但尊卑等级却比华族还森严。

　　华族主要分为王族、贵族、士人、庶人、平民、奴隶几个等级，其中奴隶的地位最低，也是占据人口比例仅次于王族与贵族的存在，占据了最高人口比例的是平民阶层，其次是庶人，再是士人。

　　戎狄则不然，奴隶的人口比例是最高的，云唐就没见哪个戎狄小国的奴隶比例是低于六成的。平民与庶人，云唐很怀疑有没有这两个阶层，因为感觉见到的平民与庶人都是没落贵族与贵族旁支，严格意义上算得上贵族。

　　贵族拥有封地，封地上的所有人口都是贵族的私产，只这一条便让云唐觉得华族的贵族也没那么过分了，人家封地上的民可都是自由民，实际上不好说，但在律法上它们的人身以及财产属于自己，哪怕是贵族也不能无故剥夺，只能靠巧取豪夺的方式。

　　戎狄羌共有三十六国。

　　最开始时有几百个部落，小部落更多，不过在睢国与青国的推波助澜下，得到了睢国与青国支持的一些部落开始飞速发展，小鱼吃小鱼，之后是大鱼吃小鱼，最终剩下了三十六国。说是小国，实际上不少国的面积和中州的千乘之国也不差多少，却也只是面积，人口差距大着呢。

　　三十六国的格局不可能维持得长久。
　　之前大鱼吃小鱼吃完了难免消化不良，待消化得差不多了，便该是大鱼互吃的局面了。

　　只是，辰国就在旁边，要大鱼互吃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就能互吃起来，不然就是为辰国做嫁衣。

　　不过，这并不代表三十六国就团结一致了，戎人与狄人、以及羌人有很深的恩怨。

　　根据云唐对冀东之地历史的调查，冀州的土著民族是狄人，在诸多信史与不同民族的对于祖先事迹的传唱中，狄人几千年前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了，也是这片土地上人口最多的民族，三十六国里有三分之二是狄族建立的国家，剩下三分之一则多为戎族，与两三个羌族、氐族。

　　根据一些传说可以推敲出，戎族是一千五六百年前自西荒迁徙至冀州的，一路从冀西东迁，也一路与狄族血战。地盘是有限的，戎族想要扩张，不免侵占狄族的生存空间，不起冲突才怪。

　　羌氐等民族则是自宁州翻越绵延起伏的群山而来，宁州蜀人与巴人日渐强大，战败的其余民族则被迫远迁，大部分南迁，也有一部分北迁。

　　光是一查这些民族的族史便可知它们祖上甚至两三代以前就差将狗脑子给打出来了。

　　云唐的任务就是帮三十六国回忆一下往事，三十六国，不少国家接壤，而国家之间只要接壤就不可能没有利益冲突。

　　新仇加旧恨，能将狗脑子打出来就最好了，这样辰国也能在冀东境腾出精力来。

　　若无冀东境牵扯大部分精力，辰王也不至于伐中州列国还要顾虑再三，生怕后方被人给端了。

　　二十多年前十五国伐辰，戎狄也从后方添乱，差点让辰王后方起火。

　　除了实际上的利益冲突，也有辰人与戎狄同样仇深似海的因素。

　　华族是农耕文明，因此哪怕世道惨淡，粮食不够吃出现吃人现像不是新鲜事，但社会舆论都是觉得人吃人很恶劣的，除了少数心性连禽兽不如完全不能以常理论之的特例，大部分人都是走投无路了，不吃人就会饿死才吃人。

　　戎狄却不然啊，等级体系里就有人牲这一类，人分诸多品类，其中一类便是用来吃的。

　　云唐能理解这种情况，戎狄乃游牧民族，收成并不稳定，食物自然比华族更加匮乏，会这样也很正常。便是华族也不是一开始就觉得吃人有毛病的，古早之时，礼制尚未建立，华族亦有人牲这类存在。

　　不过，华族发展得快，靠着农耕获得的粮食能够养活大部分人口，因而已走出来那段黑暗历史，戎狄还没，双方凑一块，最基本的价值观都差着天与地。

　　千年前，戎狄大举东迁，诸华沦陷，被起了个两脚羊的名字。

　　戎狄可以说是打到哪吃人吃到哪，诸华子民很多都不是死于战场，而是死于釜瓮。

　　谢琳喜欢读书，为了收集书卷，砸下了无数金山银山，五花八门的书收集了无数。曾看到过一篇千年前留下的食人赋，文采一般，但内容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像，食人赋里将男人女人，老人与孩童的肉质与烹饪之法以及味道如何鲜美写得非常详实，看得谢琳半个月吃不下一口肉。

　　辰人是诸华中最为特殊的一支，不是由异族同化而来，却也不是如传统华族国族那般由一个氏族繁衍而来，有着清楚明白的族系。

　　中州西北原本有诸多华族国族，戎狄东迁后，华族的上层东迁逃难，下层则被遗弃于沦陷区，没多久华族便成了中州西部与西北的少数民族，戎狄成了多数民族。

　　辰人的祖先便是那些被灭亡和东迁的国家的遗民加弃民抱团求生存时建立起来的国家，很长一段时间也是中州西部与西北部唯一的华族国家，早期也有另外几个，不过都亡了，最终只剩下了辰国。

　　做为与戎狄打交道千年的国家，双方仇恨不可谓不深，辰王族的祖先有不少都是被戎狄给烹着吃了的。

　　事实上，若非立国后中州西部与西北部，华族的人口少得可怜，彼时的辰王怕更愿意将境内所有戎狄杀光而非尝试同化它们，便是为了同化也耗费了许多代人的时间。

　　不翻族谱的话，很难相信大部分辰人的祖上有戎狄血统，东边与南边的诸华骂辰人戎狄贱种也不是完全没缘由。

　　被同化了的戎狄也很难说还是戎狄了，说着华族的雅言，用着华族的文字，有着华族的价值观....看未同化被戎狄完全找不到同族的亲切感。

　　辰人恨戎狄，戎狄对辰人也同样畏惧与恨。

　　中州境内的戎狄已经被华族所同化，典型例子便是睢国，已经被同化得从里到外都找不到和华族的差异。

　　冀州境内的戎狄....冀东境年年被打草谷，而被掳掠去的女人除了是专门用来发/泄欲望与繁衍人口的低等奴隶，还是储备粮。

　　前前任冀东境上将军因着缺粮快引起兵变的缘故，决定效仿戎狄，你缺粮食缺物资了来我的地盘打草谷，那我缺粮食了是否也可以去你的地盘打草谷？

　　戎狄怎么想不得而知，但那位上将军反正是年年去戎狄的地盘打草谷，每次缺粮或是吃草吃得想吐想吃肉换口味时便会去戎狄的境内劫掠人口回来下锅。

　　冀东境大营吃戎狄，戎狄也吃华族。
　　双方因为仇恨而一个劲的吃对方，很长一段时间里整个冀东境边境一片宛若人间地狱。

　　讽刺的是，道德无法让禽兽改吃素，残暴却可以。

　　前前任上将军开了个打草谷的头，前任上将军则将这种传统更加发扬光大，就差拿戎狄当主食吃了。

　　戎狄最终被吃怕了，渐渐换了食性。

　　而在多年前某个戎狄国家因为吃人而被公子比带兵攻破王都，整个王族男女老少全部被公子比烹杀后与三军将士分而食之后，所有与辰国接壤的国家都彻底改吃素了。纵然饥荒时还是会吃人，却也不再是盯着华族吃，并且只是吃不饱的下层平民才吃人，上层贵族终其一生都不吃，只要是吃得起正常食物的都拒绝吃人，在这方面的三观已经与华族无二。

　　只是，三观纵然被三任上将军给掰正了，但仇恨也积攒了下来。

　　不同于华族对戎狄单纯的仇恨，戎狄对华族除了仇恨还有三分艳羡。

　　华族也未必多好，但和戎狄一比就哪哪都好得没话说。

　　想要让三十六国暂时忽略辰国的存在而内斗起来也挺有难度的。

　　云唐一边给谢琳写着信一边琢磨着自己的任务难度。

　　不仅要让三十六国打起来，还不能马上打起来，这简直是地狱难度。

　　希望两年之内就能解决，不然回到洛邑时就能考虑怎么处理“宠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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