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梓心

　　临章第一次遇到这么强势的小姑娘，心里却没有半分反感，或许是因为她实在太率直了，率直到让人厌恶不起来。

　　在这工市待了三年多，他见识过许许多多的人，权贵，富商，乃至一些平民百姓，他们有的人在贵宾院，有的人在杂人院，挑选雇工时哪怕态度再温和，也改变不了他们神色间的轻蔑。

　　更别提说出，“除了工作上的上级和下属关系，你我是平等的”，类似这样的话。

　　尽管在工市，雇工出售的是自己的能力和劳动，而不是自己本身，但在大多数人眼中，一旦签订了契约，他们的身份就是不平等的，雇工就是雇主的奴隶，哪怕有一天契约到期了，也改变不了雇工曾经为奴的过去。

　　根深蒂固的观念，尽管觉得不甘心，他们连去挣扎去改变的念头都没有。

　　可现在却有一个人对他说，他们是平等的。

　　而这个人，是人们口口相传的恶魔，是传说有着斑斑劣迹的贵族之女，若不出意外，她将来甚至是皇亲国戚，这样的女孩，偏偏说出了这样的话。

　　滑天下之大稽。

　　他忽然想起方才在门外听到的那句话。

　　“……虽然我统共也没见过几个人，不知道什么是丑，什么是美，但是我想，相貌再丑陋的人，只要不是恶人，也不会面目可憎。反之，若是有一副蛇蝎心肠，再好看的皮囊也不过是暴殄天物罢了。”

　　活了二十多年，这一番言论不知听多少人说过，却没有哪一次比得上这一次震撼。

　　因为她说出了口，也真的做到了。

　　不过一个十岁女娃……却偏偏……

　　临章脑海中思绪万千，也不过过了一瞬，他听到自己轻声答道：“好。”

　　梓心心下松了口气，她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现如今她的名声有多差，几乎可以想象。若是临章拒绝她，她也不好勉强。

　　“临先生，多谢你肯相助，希望日后能合作愉快。”

　　临章颔首，面上还是看不出什么情绪，林海天却实实在在感觉到了他的喜悦。

　　也许，罗府是个不错的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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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将尹姑娘，崔嬷嬷和仲家兄弟带了过来。

　　崔嬷嬷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是个很讲规矩的人。她是皇宫里出来的旧人，在这工市里也很有地位。一般人家请不起她，她也不愿去。倒是觉得梓心有缘，这才答应去罗府的。

　　仲辉仲耀两兄弟虽是孪生兄弟，长相却是千差万别，算不得出色，只说得上俊朗。

　　尹姑娘却是个美人胚子，肤白貌美的很，又有一股出尘的气质，很是引人注目。

　　梓心考察了一番，确认这几个人的品性都不错，能力也强，而且话也不多，终于放下心了。

　　紫烟和碧湖这两个丫头，就已经像麻雀那般吵闹了，若是再加几只，她只怕会日日脑袋疼。好在她运气逆天，这几个人她都非常满意，不，该说是满意至极才对。

　　简直就像是有人专门替她找来的一样。

　　与他们分别签订了契约，把琐事处理完毕，又付给林海天一大笔银两作为感谢，这才带着他们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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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院门，临章拿出一个面罩遮住大半张脸，几乎只露出眼睛和口鼻。

　　梓心勾唇道：“临先生方才是故意的？难道不怕把我这个难得的雇主吓跑？”

　　临章微微一躬身道：“若是姑娘能被在下吓跑，那便不是在下一直在等的雇主。”

　　梓心不以为仵，反倒赞同地点了点头，也不再说话。

　　到了方才凉亭处，仲家兄弟忽然齐声道：“什么人出来！”

　　一个毛头小子从一片草丛中钻了出来，却是先前拽走饼叔的小庄。

　　他脸上笑嘻嘻，一纵跳到梓心面前，被在下一刻仲辉仲耀拦住。

　　他插科打诨道：“仲家两位大哥，请看在同在西院住了这么久的份上，通融一下吧，我有事要和罗二姑娘说呢。”

　　仲辉厉声道：“庄然，不得无礼。”

　　梓心眼神微闪，让仲辉仲耀退下，走近庄然，微笑道：“你偷听了这么久，不知有何事找我。”

　　庄然愣了愣，脸色微赧，他用手挠了挠腮帮，小声问道：“您是如何知道我偷听了？”

　　梓心道：“你方才唤我罗二姑娘，你看着不是很聪明，想来是猜不出我的身份的，那只能是偷听来的。”

　　庄然的脸一下子涨成猪肝色，他羞愤道：“罗二姑娘恁的瞧不起人了，我是不聪明，比不过临大哥有才华，也比不过仲家两位哥哥武功高强，可我也有他们比不上的地方。方才我在屋顶上偷听了那么久，你们没有一个人发现，若不是我故意露出破绽，方才两位仲大哥也是发现不了我的。我有信心，我的轻功绝对无人能及。”

　　梓心嘴角一弯，笑道：“的确，你很厉害，可那又与我何干？”

　　庄然一噎，他急的想跺脚，都说的这么明白了这罗二姑娘还不懂，还好意思说他笨呢。

　　“二姑娘不是来工市招贤纳士的么，这么多人都收了，多一个我又何妨？”

　　梓心摇头道：“不行。”

　　“为什么？”庄然急道：“我的要求比他们都低，不，只要二姑娘肯收我，日后全凭您吩咐，我既识字又会武功，虽然算不得聪敏过人，也算得上机灵，姑娘为何不肯收我？”

　　梓心不语，只看着他的眼睛，庄然与她对视了片刻，不自在地避开了视线。

　　梓心这才缓缓说道：“因为啊，你心思不纯。”

　　庄然一惊，他瞪大眼睛看向梓心，嘴唇抖了抖，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梓心不再看他，朝前走去。一行人赶忙跟上她。

　　庄然见她要走，忽的转到她前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梓心皱眉，她不喜欢别人跪在她面前，这让她很不舒服。她静静看着这个孩子，沉默不语。

　　“二姑娘，小人的确有事相求。实不相瞒，我来工市已经大半年了，并不是没有雇主愿意雇我，却是通通被我拒绝了。”

　　他顿了顿，见梓心没有阻止他的意思，才继续道：“我有个妹妹，先天有心疾，这病是治不好的，只能用贵重药品吊着命，也不知道哪天就会去了……家道中落后，双亲先后离世，我一心想靠自己，让她每一天都过得开心，不要再有任何忧愁。尤其不希望她知道自己的哥哥是个奴仆，更也不希望她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可没有哪个雇主愿意把我妹妹一并接到府中，更不要说以宾客的身份接待……”

　　“二姑娘，我知道你与其他人不一样，与传闻中更是不同。只要你愿意安置好我妹妹，让她最后一段日子走得开心，我庄然愿意当牛做马，一辈子效忠二姑娘，不死不悔。”

　　梓心听罢，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她悠悠问道：“庄然是吗，你这是吃准了我？”

　　“莫不是以为姑娘我是个大善人不成？你那妹子得的是心疾，需用贵重药材吊着命，你让我安置好她，岂不是让我全额承担她的药费，并且还要派人好生照料她。你觉得姑娘我出手大方，又待人宽厚，必定愿意做这个冤大头？可惜你错了，我罗梓心虽然不是传言中的罗刹鬼，却也差不离的。今日对这几位，我多有厚待，乃是因为我们将是合作伙伴，互惠互利本是应该。假使日后我愿意做赔钱的买卖，也是相处之后，有了一定的感情基础，我才会肯出手相助的。断没有初次见面，就大把大把砸银子的道理。”

　　庄然越听心底越发颤抖，他的私心在这位主子面前几乎无所遁形，他握紧拳头固执道：“二姑娘，我也知道这是强人所难，但我没有其他办法了。我知道您没有您口上说的那般无情，我也不是那样的无耻小人。我知道妹妹的病是个无底洞，我也不知自己这一生能否报答的清这份情，但是我会拼尽全力回报您的。”

　　梓心叹道：“其实我罗府养个药罐子也不难，我也并不看重银钱，可惜你今日接连犯了我三个大忌。”

　　她眼光锐利地看向庄然，声音冷瑟道：“其一，我这人最反感被人监视，你却偏偏选了偷听的法子证明自己，让我觉得心情很不好。其二，我不喜欢别人动不动就下跪，好似被我欺负了一般，在我面前扮柔弱只会让我更加厌恶。其三，我最恨被人架上高台身不由己，你在众人面前说这些，无非是觉得本姑娘在新雇工面前，为了保持善良大度的形象，哪怕不愿意也会硬撑着答应你，否则就是个心肠冷硬之人，是也不是？”

　　最后她冷笑出声：“我说你心思不纯，你不加以反省，却明知不可为而之，难道以为我是个好欺负的？”

　　梓心绕过他，朝院子外走去。一行人紧跟着她，并无人觉得她所做的有何不妥。

　　尤其是罗府跟着来的那几个家仆，更是觉得好笑。他们家二姑娘什么时候是个心善的主了？这人竟在魔王面前祈求怜悯，简直可笑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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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梓心一行人离开之后，庄然依旧跪在地上，手上捧着一枚铜钱大小的珍珠，流泪不止。

　　林海天讶异道：“竟是极品南海珍珠，有价无市，足够一般人家过一辈子富裕生活了。”

　　庄然没有听到他的话，脑海里只回响着方才梓心路过他边上所说的那句话。

　　“我愿意行善，却厌恶被人逼着行善。下不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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