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他曾以为失去了她,却又在得到她后以更为残忍的方式失去,一切的狂喜在瞬间戛然而止,她给予他的断章,这么漫长的人生……他该何以为继。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悲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绿衣,叶焕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绿衣,我还是失去了你,对吗?

立意:立意待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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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类型: 原创-言情-架空历史-爱情
  • 作品视角: 女主
  • 所属系列: 无从属系列
  • 文章进度:完结
  • 全文字数:9268字
  • 版权转化: 尚未出版(联系出版
  • 签约状态: 未签约
  • 作品荣誉: 尚无任何作品简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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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兮衣兮,心之忧矣

作者:宋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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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绿兮衣兮,心之忧矣 By 宋佚名

      是第四次谋反失败了,他想。
      夜很深,因为先前激烈的交战,此刻大殿中只有那人身前的桌上还燃着一豆烛火,他悲哀地望着她黑暗中烛影跃动的面容。
      他是胤朝天子,夺回本应属于自己的权利,却不得不对外风轻云淡地声称这是一场策划失败的谋反。
      他离她离得并不远,却只是在台阶下望着她,脚下早已是血流成河,风中却有新开的栀子花香,有那么一瞬,他以为还是曾经,惶然地唤了一声,“绿衣。”
      对方甚至不曾抬头,淡淡地提醒他的失礼,“按礼法,你该称我为皇姐。”
      已无数次遭遇这样的态度,他却仍旧轻易被她的冰冷激怒,“按礼法?按礼法你该称我为陛下;即便是看在过去的情分上,”他的声音忽的便低了下去,仿佛仍是过去那个柔弱而腼腆的少年,带着无限苦涩,“我本以为……你会成为我的妻子。”
      一室宫人听闻这样的皇室秘闻均是惶恐不已,当事那人却仍是默然的态度,波澜也无,平静地吩咐身后人道,“陛下醉了……扶陛下回去休息。”
      宫人恳求地看着他,“陛下……”
      真是太累、太累了,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在追寻她的这条路上他是如何的绝望又是如何的筋疲力尽。
      于是决然地推开前来搀扶他的宫女,步履平稳,却像是逃似的离开这片有她存在的空间。

      回到昭明宫,早已有宫人准备好,迎上前来侍奉他,沐浴完毕,宫人奉上汤药,惶恐道,“陛下……太医说这药可以减轻陛下失眠的症状。”
      “呵。”他在心中不动声色地冷笑,在这宫中又有谁真正将他当做陛下呢?何况——
      拜这汤药所赐,他从未失眠过。所有人都知道这汤药里究竟是些什么东西,那个名义上的皇姐,也只是希望他安安稳稳地做个傀儡罢了。
      而他已懒于挣扎。

      药极苦,他躺在床上,眩晕的愉悦之感却渐渐涌上来,他嘴角露出恍惚的微笑,心甘情愿为这廉价的快乐所俘虏。
      这样也好,至少,那人望向他的目光不再是那样的冰冷而憎恶。她从不知道,只要她肯如从前那般对他微笑,他可以在一瞬间原谅所有的不堪回首的岁月。
      药力渐渐发作,于是他得以忆起与她的初见。
      那年他七岁,她十七。
      黑夜里大雨如倾,宣王逼宫,白日里富丽堂皇的皇宫变得如同烈狱,宫人们四散奔逃,他被人流裹挟着逃散,不多时便迷了路,且不知发生了何事,大雨仿佛是从天上倾倒下来,打得人身生疼,他睁不开眼,被绊倒的一瞬,与死相奇惨的死尸四目相对。
      彼时那一方天地的人早已被屠戮干净,他一个人因恐惧得无以复加而哭得声嘶力竭,身着白衣的少年那时已要跃过围墙了,犹豫了一下,却又跳了下来。他走到他的近旁,看到他身上的玉佩,近乎是狂喜地喃喃道,“天哪,还有皇子活着。”
      然而紧接着那狂喜便湮灭于宫门外渐渐逼近的厉喝之声,他动作极快的给两人身上抹上血,躺倒在死人堆里,语调轻而狠,“别说话,别动,有人拿刀刺你也不许!”
      他害怕极了,所有的思绪都混沌,脑海中唯余生死之事。
      那名士兵很快走进,见已无活人,便挨个在尸体上刺上一刀以防止有漏网之鱼。尸体堆积极多,暴雨声中只有利剑刺入血肉而后拔出的声音,他怕极了,全身都在发抖,努力不令自己哭出声音,而她只是轻轻地捏了一下他的手掌让他安心。
      士兵最终走到二人身前,他的剑没入少年身体里,少年的身体僵硬,仿佛没有知觉的死尸似的,然而孩子却嚎啕着哭了出来,他的声音凄厉,不类人音,士兵惊觉,拔剑杀他,却在下一瞬人头落地。
      他的鲜血浇了他一身,他的头滚落到他的脚边,孩子疯狂地尖叫着后退,泪水已干。
      然而当那具尸体倒下,身后缓缓站起的,却是光似的少年。他的模样宛如浴血的修罗,可是头发披散,大雨冲刷下却是张素净而明丽的少女容颜,仿佛是同样的恐惧,又仿佛是劫后余生的狂喜,她向他走了两步,微笑着说,“殿下,别怕,有我在。”
      天际有巨大白光照得天地一瞬间骤亮,紧接着轰鸣雷声不断响起,她的素净容颜犹自带着微笑,在他的一片黑暗的世界中明明灭灭。
      他因为巨大的情绪起伏而无力移动,只能听着少女一遍又一遍地柔声安慰他,声音似在无边的旷野莽原上一次又一次微弱地回响,“臣名绿衣,臣会一直保护殿下。”

      翌日清晨他醒来,脑中只有宿醉似的疼痛。他方在宫人的服侍下洗漱完毕,已有司礼的太监匆匆敢进,低声禀告,“陛下,今日太学考试……长公主希望陛下能去一趟。”
      他微微冷笑,“原来她还记得我这个皇帝,我还以为我只用上朝的时候摆个架子看呢。”他说的这样露骨,满室宫人均是惶恐的跪了下去,他不胜疲惫地摆手,走出去,“你们要是想跪便一直跪着吧。”
      ——而他,是无力违背那人的命令的。曾经文帝朝的女扮男装的状元,右相一门唯一的遗孤,曾与他相依为命的绿衣,直到……她为了断绝他的念头和有执政的名分,令他加封自己为长公主,明明以为可以相伴到老的人,不知是如何走到了这一步。

      行至太学门前时,学子们正在读书,暴雨方过,天地间是清冽的草木清香,琅琅书声传来,不知怎么的,他竟想起了从前。
      那时候他们方从牢狱里放出来,被幽禁在曾经囚禁不受宠的妃子的冷宫之中,破旧的木屋,只有那个园子绿意葱茏,尽管满是不知名的杂草,却是他此后一生可以忆起的最美好的风景。
      她向来有平治天下的理想,也认为他未来必定会成为享誉后世的明君,尽管两人经常连饭都吃不饱,可她仍坚持教他治国之道,甚至比他曾在太学学习时还要严厉。她教他“周公吐脯,天下归心“,他便说他日后会如周公一般为天下劳苦;她教他“彼黍离离”,他便说他日后必会夺回帝位,为叛乱中牺牲的人正名;她教他“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他便答应日后必会夺回在叛乱中被大周占领的土地……他其实并不懂这些,他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早已被锁死在这座废园里,天下人不曾给过他什么,如今换了统治者也不会有人记着他这皇朝遗孤,他说将来,不过是做场心知肚明的白日梦。
      可他知道那是她想听的,那是她的理想,她的生命所在。他甚至害怕,她跟随他,是因为当今皇帝昏庸,而她相信他日后会成为一代明君,他不知道,若有一日这个理想破灭,她是否还会如此待他……
      然而在他十四岁那年,她讲着讲着忽然便哭了,刚下过雨的春天,绿意疯长,少女低头掩面痛哭,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哭,第一次杀人的那天,后来在牢狱中受那么重的刑,她都不曾流过一滴眼泪,可如今却在一片绿意葱茏中痛哭。他害怕极了,攥住她的衣角安慰她,“绿衣,绿衣,你别哭了,我以后会做个明君的,我还会亲贤臣,远小人……你别哭,”他自己却哭了,“你以后还要给我做宰相,不,做皇后……”
      她终于停止了哭泣,弯下身抱住他,“不,不是,我只是觉得自己太没用了,我才疏学浅,已经没有可以交给你的东西了,你以后会是明君,可我已经没有可以教给你的东西了。”
      她一再喃喃重复,一再、一再地低头掩面痛哭,可他想,她教给他的已经够多了,他的信仰,他的光,他的……爱。

      读书声已静下来,只有那人微笑着的询问之声以及充满童稚之气的回答之声,她如今这么冷漠的人,面对太学的这群孩子时却永远是是温和的模样,也许还像当年那样对国家的未来充满希望吧,然而他自己的心却早已变化……
      推门而入时恰巧听见那人正表扬一个孩子,于是挑衅似的懒懒道,“既然学得好,那便赐珍珠二十斛吧。”
      对方果不其然地蹙起了眉,“胡闹,学习之事难道要靠珍宝来赏赐?何况济南瘟疫横行,湖北水灾肆虐,国库尚且空虚你怎么……”
      然而话语被他轻佻地打断,“我不过说说罢了,难道我说赏赐就赏赐了不成,还是你觉得叫我过来便可以教育好我——就和教育这群孩子一样?”
      她勃然大怒,“叶焕,你可知我此生最恨的事便是将一朝天子教成了你这番模样!”
      话音犹自在耳,两人均已愣住,她望着他,他亦望着她,嘴角几番试探方凝出一个敷衍的微笑,他近乎是踉跄的往外走,微笑道,“你不必说,我知道。”

      意料之中地,身后并无人追出,叶焕茫然地在宫中游荡,却不期然地行至那废园之中,自从他二人被接出废园之后,因为种种缘故,他再未来过此处,然而园内却似乎是有人经常打扫的模样,一切一如五年之前,仿佛时光在这里已停止流动似的。大概是她……
      他走进去,院落中央是他和她曾亲手栽下的一株树,曾经纤弱的树身已变得□□,覆下绿荫如盖,云似当初,月似当初,人似当初否?
      往事渐渐回溯,他疲惫的靠着树坐下,仿佛背靠老友,终于可以安心地歇一歇。
      也许他本便不是做皇帝的好料子。
      十五岁入住昭明宫,受尽一切屈辱,在十七岁那年,偌大的大胤王朝终于属于他二人。
      最后的关头里她为他挡了致命的一剑而昏迷三日,当她醒来,他自以为为她准备了最好的礼物。他带着她走至宫门前,曾经富丽堂皇的宫门上挂着无数人头,最上方是方太傅、李侍郎、和王将军,而后是曾在这宫中给予他二人冷遇的所有人,再后是他们的亲人,没有亲人便屠师友同门……那场屠杀在午门整整持续了三天,血流遍地,如今这无数人的人头挂在这里,近乎布满了一片宫墙,有风过即微微晃动,他得意地向她邀功,而她微微眩晕,她看着他,仿佛那一瞬才看清他似的,她以为那只是悲哀的偶然,用他的身躯挡住自己的目光,手握住他的衣袖,颤抖道,“吾皇不仁,以万物为草芥。”而他犹自不懂。
      回去之后她大病一场,梦中冤魂缠绕,他便请了民间有名的术士,术士说需得童子血,他便去民间强行捉童子入宫,加了极重的草药遮盖气味,因而她并不知晓自己喝下去什么。她坚持要住简陋的宫室,他只得一再赏赐她。她不肯接受,要他以国事为重,他便专门派人写了颂扬海清河晏的奏折给她看。他并不召集秀女,却一再搜寻民间奇能异士之人进宫,每每下了朝便奏管弦起歌舞同她观赏,她起初并不怀疑。
      直到他赐她南海的珍珠,极珍贵的一颗,他骗说是小郡里呈上来的次品,她看着他,犹在病榻,苍白着脸,忽然便哭了,她并没有哭出声,仍是极平静的,微笑的模样,眼泪却大滴大滴地往下落,他忽的心里抽紧的疼。
      她笑着对他说,“陛下,我是久居深宫没有见识的妇人,可并不傻,这是南海的紫滇珠,数十年才得一颗,且成于深海,最精通水性的渔民下去也要死伤几十人才能带回来一颗。”
      “我昨日夜间饿了,没有叫醒侍女独自去了御膳房,发现我平日吃的江南的精米竟然积存殆尽,守夜的太监不知我是谁,便告诉我天下大旱,连皇宫御用之食也不得不缩减。”
      “还有,陛下,奏折上写的,是真的吗?我平日所喝的药,又究竟是什么?”
      “绿衣。”他忽然间便慌了,在片刻间生出将要失去她的感觉,他只想着再等一等,再等一等,他们受了那么多年的苦,总该好好享乐一次,只要等她的病好了他就依约做他的明君,然而她再也不听他解释了,她笑,可还是哭了出来,“这么好的天下,你怎么把它变成了这副模样。”
      这天下本就是在她的帮助下才得来的,她恨他,便一步步夺他的权,他表面上依旧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可她再也不允许他伤害她心心念念保护的江山了。
      叶焕感觉自己做了个极长的梦,醒来露水深重,繁星漫天,曾经的幼苗也已参天,可是……这么大的天地,这样寂寥的时光,一路走来竟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门外响起窸窣的脚步声,以及窃窃私语的焦急的声音,入门见到树下之人时声音却已然变作狂喜,“陛下果然在这里!”
      宫人们匆匆赶进搀他起来,为他披上披风,旋即怯怯地解释道,“奴婢们找了陛下整整一天,实在没有办法了才去问了长公主……”
      他恍然一怔,剩下的话再没听下去,他的身体已有麻木之感,跟着宫人亦步亦趋往外走,临出废园时却又回首,那么大的一株树,披着淡淡星光,就像所曾经过的这么多年还安稳妥帖的寄存在那里似的。
      他忽的想起她曾为他讲解诗经,最后终于讲到了她名字的由来,《诗经·国风·邶风》,竟是悼念亡妻之作。他哭闹着不肯学,嚷嚷着她将来是他的妻子,怎么可以让他念出这诗句来。她既羞涩且为难了,只是呐呐地解释是父亲为纪念亡故的母亲而为她起了这个名字。
      那首诗终是没能由她教给他,可后来他仍是从书上看到了。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衣,绿衣,我还是失去了你,对吗?

      时值初夏,他因身体酸麻而被被宫人们搀扶着往昭明宫走,一路上竟已有了虫声蛙鸣之声,星光闪烁,在黑暗中只有宫人手持的两盏孤灯还发出明明灭灭的光芒,临近昭明宫,他仰头望那灯火辉煌的宫殿,像是突然间才发现似的,那宫殿的围墙,比周围其他地方的围墙要高出很多,他挣开宫人的搀扶,走到草丛间的一段宫墙下摸索,是了,曾经的那个洞,也早已被堵住了。
      那还是在她最初幽禁他的时候,他不甘,总设法逃出去,他翻围墙,被捉回来,她便命匠人加高围墙,他那时便在房内透过窗子看那围墙一层层加高,阴影将他渐渐吞没,他觉得那墙竟变得那么高啊,又那么坚固不可摧毁,连照到他窗前的阳光也变得稀少,仿佛要囚住他一辈子似的。他钻狗洞,她便命人将昭明宫的围墙通通加固。他恨她,却又想见她,终于他借着太监的衣饰逃了出来,见到她的那一刻却又惶然,他想同她认错了,便拿出身上的玉佩赠她,那时他受幽囚已久,用度均受削减,那已是他可以拿出的,最珍贵的东西。可她只是淡淡地抬了头,批改奏折的手甚至都不曾停顿片刻,“谢陛下,我会派人将之折现成钱粮送到前线去的,将士们必会感激陛下仁厚。”
      他在那里站了许久,收回了期待着伸出去的手。回去以后,他与诸大臣密谋,却一次次在最后关头失败。

      叶焕在昭明宫门前迟疑了许久,而后对宫人们道,“你们不必跟着了。”说着便离去,只留下面面相觑的宫人。
      到达她所居的甘露殿时夜已深重,可是烛光犹在,他制止了欲要扬声通报的太监,在门前停留。犹有读书声在,原来是她留下了白日里那表现优异的学生亲自辅导功课。童子读书的声音怯怯的,念着念着便停了下来,“公主,您真的要陛下迎娶夏国公主吗……陛下,好像很喜欢您。”
      他的心在一瞬间停止跳动,听到对方柔和的然而却又无限惫懒的回答,“皇室之人谈何喜欢不喜欢,不只是他,我已与大周商定,下月初便会嫁到大周……而后,还政于他。”
      那样重大的抉择却被女子云淡风轻地说出,甚至不曾与他商议,却可与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轻易提起。于是一下子爆发了,那样漫长的岁月,他的,堪不破的嗔痴,行动甚至快于他的理智,他推门而入,抱住她,企图撕开她的衣服,在她耳边道,“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那么那个人为什么不可以是我。”
      她毕竟是女子,挣脱不开,他将她抱到床上,衣衫被撕扯开得一瞬入目却是无穷无尽的疤痕,许多年前的旧疤了,却让他在一瞬间怔住,失去了动作的能力。她趴到床边,开始呕吐。
      她回首看他,满眼的泪,仍笑着说,“是,可以是任何人,但不可以是你。你以为你凭什么可以活着从那年的监狱里走出来,又凭什么可以得到这皇位?叶焕,我知道你恨我,可你问问你自己,你是不是假装遗忘了当年的事,就如同从未发生。”
      他如遭电击,踉跄着往外走,那个太学的童子犹不知如何自处,哭得声嘶力竭,世界被那哭声衬得一片寂寥,她唤住他,无限疲惫似的,微笑着说,“叶焕,你去查一查,户部的记录可以查到的,元德初年,一个叫周怀的人,我是他的妻子。”

      户部的记录被连夜调来,他没有看,倚在床上,神情疲惫,只问,“周怀是什么人?”又仿佛是胆怯似的,痛苦地皱起了眉头。
      一旁有老些的宫人怯怯地回答,“陛下,是大理寺有名的酷吏……您应当见过的,当年,玉玺失窃一案,是周怀负责提审的。”
      然而回答她的,却是年轻帝王的无可自抑的哭声,很难想象一个人可以哭得那样悲痛,仿佛失去了天下间最重要的东西,自此杀尽天下人亦不足为惜。
      他的声音起先压抑,而后无可抑制,仿佛是痛哭,又仿佛是微笑,身子呈现出痉挛的姿势。一室宫人面面相觑,最终都退了出去。

      宣王终于得到帝位,玉玺却失窃,于是皇城戒严。他们在皇宫内东躲西藏,甚至有时吃腐肉为生,然而终究被抓到。案子交由大理寺提审,他并不知玉玺到底在何处,甫一受刑便晕厥过去,然而不知为何,那之后他再未受过刑罚,取而代之的,是绿衣一再被叫走,刑室便在他的隔壁,可是他一次也没有听到过她的叫喊之声,他只能看到她回来时嘴角疲惫的微笑,她虚弱而黯淡的眼神。
      然而万幸玉玺很快被找到,宣王顾念天下人的说法,便留下了他这唯一的皇嗣。
      而后便是被关进废园,七年时间恍如流水而过。
      十五岁那年,宣王暴毙,然而并无子嗣留下,大臣们想到了他这前朝遗孤,便将他迎回昭明宫,他不过是傀儡,其时宦官干政,更有权臣掌权,他二人被幽禁在昭明宫内,过着无异于囚徒的生活。
      然而她并不甘心,她要复兴胤朝,便想尽一切办法买通昭明宫的侍卫与朝臣中的有志之士联系,她是女子,受尽落魄,原就只有那一条路可走。
      他的房间便在她的隔壁,一日夜间打雷,俄顷狂风暴雨骤至,他莫名觉得惶恐,便去找她,门推开一线,他却被恐惧攫紧,捂住嘴不令自己哭出声音。她穿着白衣,被人行着世间女子所能承受的最大的苦难,身形伶仃,紧捉住帘帐,以一种绝望的溺水者的姿态。
      望见他来,便抱住身前那人令他不去回头,她尚可微笑,笑容无限苍白,对他摇头,仿佛那年她对他说,“别说话,别动,有人拿刀刺你也不许。”
      他捂住嘴,而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借着暴雨之声哭得声嘶力竭。
      他已知道她在付出如何的代价,每每夜间,他便站至门前听外间的动静,深夜寂静,虫声蛙鸣之声寥寥,他却一再与内心深处的痛苦抗拒,他多恨那些夜间的脚步声啊,那些侍卫大多并不肯帮忙,但以泄露此事为要挟而逼迫她,而她无力抗拒。
      终于,他们搬倒了当时的宰相,有了万人之上的荣华,然而帮助他们的几人权势却又做大,他与她享着这世间难得的荣华,他却几近崩溃。
      一日晚间他尚在她房内,醉醺醺的男子却已走了进来,是权势绝伦的李侍郎,他并不顾他在,手已轻薄地伸进了她的衣服内,亲吻她的脖颈。她的眼泪落下来,却犹自保持着上一时刻的微笑,“叶焕,我现在有事情要做,你先回去。”
      他是如斯绝望又是如斯痛苦,他不离开,看着那人将她抱上床,解她的衣服,他大概是疯了,下一刻死去也不要紧,他提起近旁装饰用的刀砍下那人的头颅,鲜血溅了他与她一身,他颤抖着缓缓抱住她,泪流满面,“绿衣,绿衣。”
      真是太累、太恨了,这一瞬我恨不得杀尽天下人为你我陪葬。
      事情已无可挽回,他用手里为数不多的权利加上欺骗,在一夜里杀了囚禁他于这幽幽世间的权臣,翌日清晨他上朝,将三颗头颅摆在面前的桌上,群臣悚惧,齐呼万岁。

      仿佛是过去很多年似的,他才得以从这经年的记忆中醒来,连夜处理了这些,不知不觉间夜已将尽了,他疲惫的靠在床边,任由自己被隔着光阴汹涌而来的无力感吞没,漏声犹自呜咽,他在一瞬间想起原来在那么早的时候她便已是别人的妻子了啊,他在牢狱中的那些天本以为是地狱,却没想到那已是她牺牲自己所换来的,最大的幸福。
      “叶焕,你去查一查,户部的记录可以查到的,元德初年,一个叫周怀的人,我是他的妻子。”
      所以选择如斯残酷的方式,告诉我其实在这个故事中,于爱于恨我都早已失去了资格对吗?
      晓光乍明,年轻的帝王却仿佛惧怕阳光的妖物似的,他抱紧了怀中的被子,仿佛抓住最后的稻草似的,一动不动,如同死去。
      良久,有黑影自他身旁避光处浮现,低声絮语,而他怔怔点头,“一切照旧。”

      绿衣下嫁大周之日很快来临,依例她在观星台上祈福三日,皇宫内已然是一派喜庆的景象,红绸低垂,处处管弦歌舞之声飘散,祈福典礼中叶焕始终不曾出现过,然而当第三日的夜晚降临,他终是来了。
      夜色犹遮,他身上的铁甲即便在这样喜庆的夜晚依旧泛出森森寒光,观星台上原有的宫人在一瞬间被屠戮殆尽,侍卫们重重围上,而被包围住的,是身后阑干,已无退路的她。
      叶焕自阴影中缓缓走出,看到对方依旧着白衣,疲惫得惊人,仿佛随时会随风离去似的,苍白的面容不曾因他的到来而有一丝表情。他跋山涉水,千里迢递,却仿佛此时才和她初初相逢,惶然地唤了一声绿衣。
      她只是淡淡问道,“去夏国借的兵?”
      他不置可否,“你要我娶夏国公主,我不过是提早行使我的权利。”他一步步逼近她,力图找到她脸上的动容,“你要这皇位,我给你;你要这天下海清河晏,我也由你施为;你要我娶夏国公主,我也无不可……可是你要那什么报答我呢,”他忽的停住脚步,任由心底那片深海肆虐,低声道,“绿衣,我喜欢你,你看不出来吗……在失去了一切之后,你告诉我,除了这样,我该如何挽留你?”
      她不说话,他无言语,两人只这般在星光下对视,那星光仿佛还是许多年前的旧星光,星空澹荡,微光明灭,他终于在那无声中崩溃,泪流满面。
      她从不知道,他有多恨她……当他的生命中所有记忆都是她时,她却毫不动容地远离他的生命。
      “这不公平,绿衣。”他出声,并未察觉自己的声音近乎哽咽,固执地望着她, “我知道你仍恨我,可你从未给过我修正那段过往的机会,有多少次我已然甘心认错,希求为这天下做个明君,可你一再拒绝我……”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仿佛坠入不堪的回忆之中,“绿衣,我想我仍无法真正恨你……”
      “我知道的,”然而他的话语被她打断,她看着他微笑, “一直都知道的,湖北的水灾是你曾偷偷送过钱粮,济南有乱匪也是你派兵镇压的……我一直都知道,你是我教出来的孩子,我从未对你失望过。”
      他错愕看着她,那一瞬间的狂喜是离他如此之近而不真实,因为巨大的震惊而低声喃喃道,“绿衣……为什么?”
      仿佛知道他的恨,他要问些什么,她微笑,“天下甫定,然而依旧有藩王割据,旧臣掌权,时局动荡。兼之天灾连绵,王朝危在旦夕,无论谁当政都会被天下人冠以昏君的名号……我与前朝的权臣有染,更没有资格染指这权力,如今我已为你将这旧山河收拾好,你以被夺权的帝王名义杀了我这谋逆的妖妇,则众望所归,天下大治……我下嫁大周,便是逼你动兵,自此大胤与赵国交好,大周近年衰败,你莫忘了我胤朝曾失去的国土。”
      他犹不及反应,她却在下一瞬跳下高台,她最后一眼望他,如同幽光明灭不定,曾经那么多年的苦难,她对他的冷遇,他不甘而卑微的恨,而今这最后一击,他可承受得住?
      早已安排好的宫人四散奔逃,大声喊叫着妖妇已死,陛下重拾天子之位。侍卫们犹不知情,抵挡一阵后便卸甲投降,各处府司在一夜间被洗牌,早已备好的诏书一处处下达,早年拥权自重的臣子们尽皆被杀死,换上勘察过的德才兼备的新秀,那些他曾以为是站在他这一边的人,却原来是那人不动声色的给予他的馈赠。
      他曾以为失去了她,却又在得到她后以更为残忍的方式失去,一切的狂喜在瞬间戛然而止,她给予他的断章,这么漫长的人生……他该何以为继。
      无人的高台上响起少年的压抑的哭泣声,那是场拘禁了十年的哭声,令他近乎溺毙在那片痛苦之中。

      天甫亮时皇宫内已然是新天下,尸体早已被清理干净,昨夜的红绸歌舞也仿佛梦幻,他泪水已干,面容平静,被扶上帝座,群臣肃穆,山呼万岁。
      那一刻阳光正盛,将偌大殿堂内的最后一片阴影也照亮,年轻的帝王却仿佛不堪承受那阳光似的低了低头,殿外青空坦荡,风声流逝,然而这样美的江山,山河永寂,却终是徒留了他一人。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我的妻子已然死去,我看到她过去的衣服感到忧伤不已,那么,便忘了吧,就如同那年夏天我不曾遇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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