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我从小看过那样多的折子戏,却没有一出这样令我难过。我演了许多、许多场的戏,想要欺骗世人,最终却只骗了我和许流仙罢了。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青梅竹马 悲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玉,许流仙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委屈的爱

立意:立意待补充

  总点击数: 732   总书评数:1 当前被收藏数:1 文章积分:152,095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类型: 原创-言情-架空历史-爱情
  • 作品视角: 女主
  • 所属系列: 无从属系列
  • 文章进度:完结
  • 全文字数:9192字
  • 版权转化: 尚未出版(联系出版
  • 签约状态: 未签约
  • 作品荣誉: 尚无任何作品简评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浮云流水间

作者:宋佚名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第 1 章


      浮云流水间 By宋佚名

      大胤十年的春天,西北边境的战事终于结束,我得以回朝述职,披星戴月地赶到皇宫时已是中午,引路的公公嘱我等在宫门外,我贪图风景,几步下来竟迷了路。
      时值仲夏,宫中花木开得正好,我正因迷路而苦恼万分,却蓦地见一处大殿前跪着人影,穿着白衣,身子似欲折断般的纤细,酷日炎炎,蝉鸣嘶哑也似乎因此而安静下来。
      于是我从树后跳出,拔剑,挑断那人束发的缎带,转身走到那人的面前,笑吟吟地问,“这是哪家的姑娘?大热天地怎么跪在这里。”因而得以愈发看清她的面容,在绿树百花的掩映下,面色依稀苍白,眸光却如同暗夜里的水,温润而好看。
      ——下一瞬却蓦地涨红了脸,恼怒地看着我,“你才是女的,”仿佛是不善言辞,便翻来覆去地只有这几个字,“你才是女的,你才是……”然后停下来,明白拿不出更有利的语言武器,望向我的目光更加愤恨。
      我因而笑得乐不可支,将持剑的手抵在肚子上笑,他终于晓得我的故意,幽恨地看着我,片刻后又似想起什么似的收了神情,看着我若有所思道,“你有几分像我的故人。”
      “谁?”我下意识地问,亦想起些什么,心中有不好预感。
      少年道,“家荆苏玉。”
      家荆……苏玉。
      身体里有东西破碎的声音,我仍不改面上的笑,向后退了几步,“原来是许家公子……可惜幼妹早夭,怎么担得起家荆二字。”
      而后落荒而逃。

      在我还叫苏玉的时候,许丞相家的小公子许流仙还长着个粉嘟嘟的包子脸。
      彼时我是与他自出生起便定有婚约的未婚妻,脾气恶劣,喜欢欺侮别人的恶名却流传帝都,每当有人跑到将军府去告我的状时,我便坐在院里的高墙上,笑眯眯地吃着桂花糕,全然事不关己的样子。那些王夫人李夫人在出去时大多会恶狠狠地瞪我,“从小就这么恶毒,大了以后哪有人会愿意娶。”
      我便笑嘻嘻地指着许流仙,说,“这是我相公。他会娶我。”而后看到许流仙包子脸涨成了红色,原本担心我坐得太高会掉下来的忧心神情立刻变得又惊又惧,似乎随时会哭出来。
      幼时的许流仙怯懦且爱哭,我并不喜欢他,一门心思的想要推掉这门亲事,便常常召集一帮小伙伴欺侮他,他性子弱,住在丞相府的后院,我们便往里扔石子,在外唱欺侮他的歌谣:“许流仙,像许仙,爱哭鼻子没骨气。”
      那时我们大多极讨厌戏曲里懦弱负心的许仙,便以此侮辱他,但他并不回应,石子砸进去像是石沉大海,我不甘心,仍是照常去,日子久了,却仍不见许家的人来退婚。
      直到一日我与人打架伤了脚,便请了一日的假未去太学上课,傍晚时分想着应当是再接再厉,便仍去丞相府,巷口处却见许流仙被围住,被几个平日里我的狐朋狗友丢着石子,他并不挡,只是小心翼翼地护住怀里的东西,脸上被石子砸中,包子脸上就留下来血迹,我莫名觉得愤怒,冲上去打跑了那几个人,恶狠狠地瞪着许流仙,“他们砸你就让吗,你不会躲啊。”
      许流仙怯怯地看着我,让我看他怀里的东西,“你今天一天没去太学上课,父亲说你病了,我给你带了桂花糕……”
      我忽然便哭了,仍然骂他,“你傻啊,许流仙你是傻子啊。”
      他手足无措地看着我,不知如何是好,“不是你说的吗,你以后要嫁给我的,我当然要……当然要。”他忽然低了头。
      小少年还长着稚气的包子脸,上面染着斑斑血迹,眸子如暗夜中的水一般清澈,神情却有坚毅之色,如茁壮成长的树,我忽然间觉得这个向来懦弱的许流仙似乎……并没有那么讨厌。
      我抱着许流仙的脸重重的亲了一口,然后退后了几步,恶狠狠地瞪着他,“以后只有我能欺负你,听见了没有。”想了想又道,“谁敢欺负你我就帮你揍他。”
      我自以为说得深情且伟岸,颇有几分戏文里那些风花雪月的气势,然而许流仙却似乎并没有听到,他一直捏着自己的衣角,包子脸涨得通红,仿佛我亲了他一口便是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随时要流出眼泪的样子。
      可是我想,这就是我的少年许流仙了,他怯不怯懦并不要紧,重要的是……我勇敢就好了。

      自那以后,我再未欺侮过许流仙,自幼看来的戏文仿佛到这一日才让我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我开始学着一个世家小姐应有的风范礼仪,琴棋书画,舞文弄墨,过去我喜欢那个爱憎分明,性情如刀的小青,然而如今,我却梦想扮演与许仙举案齐眉的白娘子。
      然而这样的好景并不长久,安泰十年,齐王兵变,新帝即位后许丞相为尽节自杀而亡,而将军府亦因在兵变中抵抗齐军而岌岌可危。我并不晓得这些形势,却也隐约感到帝都内风雨欲来的抑郁氛围。
      我去找许流仙,平素草木茵茵的丞相府一片缟素,放眼望去不见人影,平日与丞相交好的人皆明哲保身,避之不及,我不禁想在这样空旷得寂寞的丞相府,那个那么胆小的许流仙,他会害怕吗?
      灵堂的门紧闭着,有隐约压抑的哭声,我敲门,哭泣声便停止了,又敲,再敲,他并不回应,于是我离开。走下台阶的时候,听见许流仙的声音,“阿玉。”
      少年的眼睛红肿,身形纤细而有坚韧之感,仿佛一夕间匆匆长大。他眼角流下泪水,似乎是不愿让我看到他哭泣的样子,就又阖上了门。
      那时的我并未料到,这一次的再见,会是我们一生中最漫长的一次离别。
      将军府手握重兵,新帝并不敢轻举妄动,父亲年事已高,不能护将军府长久周全,便令我做男儿装,更名苏羽,在他逝世后接掌兵权,为了不令我留在帝都露出破绽,他将我送往西北边疆。
      次日,将军府传出了小姐苏玉重病而亡的消息。
      再次日,我奔赴战场杀敌,出城门时我最后一次回望帝都,那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格外早,有一城新柳,十里细风送我离去,然那已不再是我的帝都了。我与送殡的队伍错身而过,多年后我知道那是许流仙安葬许丞相的队伍。
      大胤十年,西北边境战事已息,我回朝述职。

      从宫中回来,将军府里已备好了迎我的晚宴,大乱甫毕,为了掩人耳目父亲已将家里的诸多旧仆遣散,只有陪伴了苏家五十余年的奶娘还留在府中,当初我离去时奶娘未及嘱托我什么,宴前便将我拉至一旁,低低道:“阿玉,阿娘知道你不容易,许丞相家的公子我看了这许多年,他是真心待你的,你病逝的消息传出后,许流仙天天来府里缠着要人,他始终不信你已经死了……后来他终于甘心,却硬生生将你的墓名改上了家荆二字……”
      我默默听她说着,夏夜有风,掠过脸颊清凉如水,向来疼我的阿娘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喜悦,如同是终于要完成自己筹划多年的女儿的婚嫁,仍旧絮絮叨叨地道,“我看待你爹去后,你二人大可以远远的逃开这帝都……”
      “够了,”我抽出阿娘紧握着的手,自己也未到这愤怒从何而来,清醒过后看到阿娘眼中失望的光,我低声道歉,甚至不明白自己在解释什么,“阿娘,在塞外过了那样多年,我早已不记得许流仙了,小时候不过是我一时心热罢了……像许流仙这样懦弱的人,到了战场上或许连刀都提不动——我其实是瞧不起这样的人的,更何况喜欢?”
      阿娘还想说些什么,我却漠然地抽身走开。
      我不晓得为何所有人都认为我该喜欢许流仙,我想我早已不喜欢他了,不然怎会见了他那样无动于衷;我想我早已忘记他了,不然怎会连幼年那样喜欢的人都认不出。
      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曾经花红柳绿,年年斗草洛阳郊,仗剑打马醉红尘,然这洛阳已不是曾经的洛阳,这盛世浮沉里也再没有我曾长大的红尘。

      回到帝都后,为了避免皇帝怀疑,我在府中称病不出,然苏家虽已经败落,但面上仍是胤朝的护国将军府,洛阳城里的贵胄公子几番交际下来便将我纳入了他们的圈子,我看中他们背后的势力,也每每假意逢迎。青楼赌坊无一不去,日夜笙歌作乐,渐渐纨绔之名也传了出去。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说的大概便是我这般度过的日子。内城的学文馆是陛下钦点的最高学府,每五日的酒会都会邀请全城的青年才俊共议时政,我自是欣然前往。却不曾想会见到许流仙。
      夏日的草木茵茵,日光强烈,有格外灼人的气象,然而那袭白衣似乎是从月光中借来的颜色,从楼下走过,像带走了一季的微风。我始终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酒杯,余光却无论如何不能假意令那白衣黯淡。
      “他是来借《微子》的吧,除了他还有谁会做这样的傻事?”有人道,而后是紧接而来的附和的嗤笑声,我能清楚地感受到这些人对于许流仙的敌意,回到洛阳近半月,我早已听闻有关他的传言,无非是罪臣之子,却偏偏刚正不阿的死板性子,自不量力地妄议朝政,帝都内稍不清正些的贵胄子弟大多都被他参过一本,甚至连皇帝亦厌烦他屡禁不止地上书,每每他朝奏便苛责地令他跪于殿外——便是我初初入宫时见他的样子。
      那样子真是像极了过世的许丞相,然而我想,许流仙仍旧是个未长大的孩子罢了。
      我注视着自己手心不知何时沁出的汗,耳边嘈杂之声亦遥远的仿若在天边,却蓦地听人问我道:“听闻苏家和许家曾有过婚约,却不知苏公子是如何看许流仙的?”
      我知晓我是众人眼中的纨绔子弟苏羽,不能说出悖逆这些人的言谈,于是冷淡答,“傻子,”顿了顿又道,“痴子。”
      我拾起一旁他人带来的谈论箭术用的弓箭,搭上箭矢,目光追寻到已逐渐、逐渐走远的那袭白衣,然后毫不犹豫地射出,看到那人惊骇至极的回眸,在看清是我射出的箭后,那眼里的光有一瞬臻于极盛,而后渐渐熄灭化为灰烬,如同被一场冰冷而绝望的大雨浇灭,此生再不会燃起。
      ——我用箭射落他头上束发的缎带,然而这样置生命于毫厘间的游戏,我知晓定是伤透了他的心。
      捉弄许流仙是帝都内的世家公子们视作理所当然的事,我不过做了与他们一样的事罢了。然而这样惊骇的事甚至令这些常年身处富贵安逸的公子哥们震惊,他们用异样的眼神看我,复杂过后转而为钦佩与了然,大声与我敬酒,吵嚷间我听清大意:他们终于将我看做同伴。
      我慢慢慢慢地转回身,谈笑着与他们应和,而后在一片喧哗中静静喝自己的酒。我想我一定是不喜欢许流仙了,不然我怎会在这样的伤害他后,心里如此平静不觉疼痛。

      自那以后,许是要刻意避开我,学文馆内我再不曾见过那白衣惊鸿似的身影,而我亦是愈发放纵,每日不过与一伙世家子弟们摘花斗草,寻欢作乐,所谓醉生梦死也不过如此。帝都内关于我的流言日渐不堪,我清晰地感受到那居于高位的帝王在俯视我时,目光逐渐由警惕转为疑惑与不屑。
      而再度见到许流仙,是在那年的秋猎,皇帝新得子嗣,龙颜大悦,下令帝都内的青年才俊均可一同享此盛事。自然,我与许流仙均在受邀之列。
      不过几月未见,少年却消瘦了那样多,初秋的风有肃杀清明之气,仿佛随时可以将他单薄的身躯卷走,他担着御史大夫的职位,一直默默站在帝王身后,眉眼郁郁,分明是不开心的样子。
      我只是回头呼朋引伴,大声放肆的谈笑作乐。
      那日向来阴鸷的帝王有难得的开心,下令当日打猎所得最少着须得罚酒,众人急欲表现自己,不过片时人群便已作鸟兽散,我用余光瞥见许流仙,少年单薄的身姿在初秋明朗的阳光下如同不真切的剪影。我不禁皱眉,疾驰入林。

      傍晚时分众人集合,果不其然,许流仙是所得猎物最少的人,入围场近一日,他却不过捉了一只野兔,甚至不如年幼体弱的七皇子,皇帝早因近一日的疲惫而回帐休息,于是嗤笑声毫无顾忌的纷然而起,“御史大人想必是心存仁慈不忍杀生,今日这野兔莫非是用的守株待兔的法子捉的?”
      许流仙自然是不辩解。酒宴甫开,众人便纷纷围上向他劝酒,显然的不怀好意,我看到许流仙本就苍白的脸色泛出难忍的嫣红,酒一杯杯的敬上,他并不拒绝,只是用力攥紧袖袍的手愈发紧了些——他大约快要吐了,我想,许流仙向来是不能喝酒的。
      在他仍欲接下下一杯酒的时候,我霍地站起,甚至不明了自己内心的冲动从何而来,将他拉出人群扔上我的马背,骑上去,而后向下方众人喝到,“陛下只道今日捕猎最少的人须得受罚,今日尚未结束,诸位如今之举不觉得过早了吗?”
      然后不顾众人反应,带着许流仙驾马驶入围场。天色已黑,并且经过一天的围猎已很难捕到什么猎物,在为许流仙捕到足够多的猎物后,我终是累的精疲力竭,翻身下马,看到许流仙倚在树边呕吐的模样,斥他,“许流仙你是傻子吗,别人这样对你你不会躲吗……”我顿了顿,“你傻啊……”
      少年的眸子却分明亮起来,那样的不含杂质的清澈甚至令这漫天星光失色,他定定地看着我,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最终沉默。
      打猎间不知不觉已背离营地甚远,今夜只能在外露宿,我燃起篝火,即将入睡的瞬间,听到少年声音,“苏玉。”
      我于神志困顿间应答他。而后许久猛然惊觉,抬眼看到白衣的少年,隔着篝火与星光,那样哀伤而绝望的注视着我。

      我大略是厌倦许流仙纠缠的目光了,翌日便上书请求返回驻地,在被驳回后,便日日在红袖馆流连饮酒,许是看出苏家竟是并不得皇帝宠的,一向同我游乐的世家公子们大多敷衍,仍旧同我饮酒,却不再与我深交,大抵这本就不是深交。
      再见许流仙已是半月之后,我想,我一定是不喜欢许流仙了,不然,怎会在再度见到他那般漠然而残酷。
      我于二楼饮酒,楼下是洛阳城繁华鼎盛的街道巷陌,我从身前的铜镜中看到那远远而至的白衣,朗声向身旁人道,“我从未见过如御史大夫那般的人,他幼年时思慕我妹妹,我自幼在外流浪,幼妹夭亡那年才从民间寻回,并不怎样清楚那段往事——然而许流仙却似乎将我误以为幼妹——只觉得是恶心的紧。”
      我清晰的听出自己语调中的厌恶情绪,与他人当做恶意的浑话来讲,引来阵阵的哄笑之声。有人看似是小心实则故意地大声指与我看,“喏,你倒是小心点,这下许御丞亲耳听到了,非在陛下面前参你一本不可。”
      我看到许流仙那般平静地自楼下走过,分明体会到他内心的颤抖,待他即将走过街角时,我唤住他。许流仙的瞳仁是极黑的,又清澈如深井,而我与他目光直对,道,“再过三日是我大婚之日,望许御丞赏脸。”
      他眼中有东西碎去,几不可见的向我点头,像用尽了所有力气,他禹禹离去,只留下一路苍色夕阳如同他独行一路的寂寥。

      我确是要大婚的,这是早已定好的计谋,为的是彻底打消帝王的疑虑,我知晓苏玉病没这一理由并不足够可信,而塞外救下的孤女秀秀会陪我演完在帝都的这场戏。
      百忙中我听到许流仙病了,那时我正为秀秀量试嫁衣,听闻消息我垂眸,想,这人的病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果真是不喜欢他的。
      这一世,我会扮演他人的“良人”,而他,早已不是我的良人。
      那日他果真来到,戏台上有咿呀啁哳之声,我向所来之人一一敬酒,已是微醺,最后望见戏台下角落里的他,一人一桌一壶酒,落落寡合的样子,我未料及他也会主动喝酒,大抵隔了这许多年的生离,我妄想他还是曾经的模样也是痴念。
      我喝了过多的酒,已觉神志朦胧,却清晰的察觉他的病,他果然病得很重,从初夏到而今的秋末,侧对着我的身形瘦得惊人,脸白如纸,脖颈间有液体无声滑下,我想他这般消瘦的人也会流这样多的汗,我递过帕子给他,却看到少年猝不及防的抬头,满脸的泪。
      我果真是醉了,不然怎会以为那是汗,我头痛欲裂地想要走开,许流仙在身后拉住我,他的声音低低的,好像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不令自己颤抖,“苏羽。”这是他第一次唤我苏羽,他说,“我喜欢你,大抵并不因为把你当做苏玉的缘故,即使我欺骗自己你便是苏玉……我感到如此难堪,因为我无法阻止自己爱上一个男子,”他的话顿住,仿佛失去开口说话的能力,似乎是过了许多年,我在这许多年中老去,才听到他说,“我请命去了西北边地,或许会死在那里,或许……可以忘了你。”我感受到他松开我的手,而后快步踉跄着离去,直到听到他远远离开,我都再不曾回头望他。
      静了许久,我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间,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我从小看过那样多的折子戏,却没有一出这样令我难过。我演了许多、许多场的戏,想要欺骗世人,最终却只骗了我和许流仙罢了。
      你看,我一定是不喜欢许流仙了,不然我怎么、怎么会连再看他一眼也多余。

      许流仙果真是要离去了,次日我便听到流言覆盖这皇城,无外乎是有人编派出的对他恶意的中伤罢了。
      他走时是一个人,清清冷冷的样子,我不禁想这样的残忍岁月他是如何度过的。
      我一直目送他离去,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而后他终于走出我的视线,远方匍匐的乌青色山脉似是巨大伤疤绵延天边,这黯淡夕阳似乎在瞬间沉没。
      这冷漠季节,终于徒留我一人。

      许流仙走后,我曾多次上书恳请辞去一切官职,然而并不能得到帝王的允许,大略是忌惮苏家世代将军,即使在野也有巨大的号召力。数月后有圣旨传下:命我即日奔赴西北边境平定突厥叛乱。接过圣旨的那一刻,我清晰地感到我的所有未来终于此刻尘埃落定。
      待我到达西北边地时,已是深冬,朔风凛凛,荒原旷望,彼时许流仙已来此近数月,我想他大概深悔于来此仍不能远离我的地方。
      我来的那日,全营的战士列阵迎我,肃穆之气尤令我震撼,我看似庄严的检阅士兵,实则目光无时无刻不在搜寻那单薄纤细身影。最终我看到他,立于军阵的最后一排,秀美苍白的脸上有丑恶疤痕自眉心划过他的右脸,烈风灌满他的单薄衣衫,那样瘦弱的人,站在坦荡大地上却似是坚硬如铁。
      我不忍再看他,侧过脸离开。
      突厥立了新王,为了试探胤朝,企图谋反,不时派兵骚扰军队。小股的势力,并不怎样凶恶,然而却胜在熟悉地形,行动迅捷而异常难于对付。那日我欲凭此了解敌兵,便带领一队人马追击出去,行动异常顺利,却不想本以为已经死去的敌兵用最后的力量向我射出一箭,避无可避,那一瞬我甚至如此庆幸终于结束了自己的命运,然而有利刃穿透之声,流的却并不是我的血,我下意识的抱住那瘦削少年,和着满脸的泪,冷漠道,“你听着,许流仙,即便如此我也不会对你有分毫感激,你若就此死去最好,你若活下来,永永远远的离开这里,我再不想见到你。”
      他晕厥在我怀中,我终于放声大哭,纵马狂奔带他回到军营,大夫说临死之人的力气并不足令这箭射得足够深,许流仙并不会死去。我于是呆呆坐在他的床边守了他两日,他睁开眼的那瞬,我竭尽全力使自己微笑,“你该离开了,你是许丞相的子嗣,胤朝最清正的御史大夫,你不该死在这里。”
      他以恹恹的点头应答我,许是一颗心再无法破碎,不愿做个可怜人,面容倦得无以再倦。而我想,我终于,一次又一次地使他远离。

      他离去的日子定在三日后的重雪日,我曾听闻那日在西北边境会下世间最美的大雪,那也是一年中最冷的一日,而后天气会逐渐转暖,如同是希望逐渐覆盖这冰冷荒原。
      而在那一天,我会率领将士对突厥进行大规模的突袭,这是朝廷谋划已久的袭击,成败都在此一役,或许再不能归来,然这已不重要,许流仙或许会在某个飘雪的清晨回到帝都,看到满城缟素,用以祭奠在战场上献出生命的将士,那时他或许有一刹的恍惚,却再也不会为我而伤心了。

      那是异常惨烈的一战,杀到最后荒原上已是血流成河,本不应败得这样快,大抵是出了内奸。我受了太重的伤,感受到血液和体温的逐渐丧失,背后便是胤朝和突厥的界河,我退无可退,只能麻木的抵挡身前的进攻,身前数道剑光,我以为我会死去,却蓦地被人拉开,那一瞬我愣住,而后突如其来获得力量,暴怒的推开他,“你怎么还没走。”我终是当着他的面流泪,来不及了,再也来不及了,他终会死在这战场上,我所曾做的一切挣扎全都归于徒劳。
      然而他静静看着我,仿佛忘了这是在战场上,道,“我在路上忽然想到,有个人似乎一直在骗我,我曾对他失望,我只想验证这失望是否为真。”他说着,提剑厮杀远离,我突然想到,许流仙幼时在许丞相的严厉教导下,本就该是连武术都优异的,可他幼年时那样顺从我,大抵只是出于喜欢二字罢了。
      如此,我终于泪流满面。

      最终浴血厮杀,余下数名士兵终是被俘虏,我们被绳索捆缚,失去挣扎的能力,突厥首领带人围拢过来,在他的谈话中我只渐渐感到彻骨的冷意,这并不是一场大胤对于突厥的战争,而不过,不过是大胤与突厥联合,对付苏家的一个阴谋罢了,苏家的唯一子嗣死在战场上,而所有苏家曾掌控过的嫡系部队亦是全部倾覆,残忍不过帝王家。
      我默默闭上双眼,感受到自己即将死于这最寒冷的冬日,我本想的不过是苏羽战死沙场,多疑的帝王便会打消对苏家的怀疑,然我终是错了,数十万将士的性命都因我而亡,我隐忍了这样多年,终是躲不过这结局,只愿来世不生于世家,不遇帝王,不入京城……
      突厥王满足于我们的愤懑与绝望,提出完成与胤朝皇帝的约定杀死苏羽后便会放其他几人离开,我知晓他不过是想让离开的人传出这个消息以使胤朝动荡。我勉力站起,承认自己的身份,突厥王却深深注视着我,片刻后他走过来割裂我束发的缎带,那一瞬我知晓自己的身份暴露,回头迎上许流仙震惊的目光,那目光如同是蓦然间撕裂的黑暗,慢慢慢慢有星汉灿烂自其间生出,我曾见到过许流仙最绝望的目光,而今我又相逢他最灿烂不可逼视的目光。
      我重伤下几乎无法再言语,听到少年朗然道,“难道我苏羽的性命还要一个女人来救吗,大王杀了我,便该遵守诺言放他们离去。”他说这话时并不看我,与突厥王目光直对,他的白衣几乎被鲜血染成红色,身形狼狈,可神情那般坚毅,如同荒原上生长的树。
      我摇头,无法抑制的哭泣,“不是,不是这样,我才是苏羽。”然而我知道突厥王已经相信了许流仙,没有任何人可以想象一个在战场上浴血厮杀了近十年的人是个女子,何况他于几月前成婚。
      我不能阻止许流仙的死去。突厥王最终应允,甚而答应放我们二人离去,然而他眼中闪着奇异色彩,将我们的去路指向界河,“冬季河水干涸,足以令人渡过,渡过界河,你们不会遇到胤朝的伏兵,借道行经靺鞨,你们最终会回到中原。”
      可是我知道这河水这样冰冷,最终离去的只能有一人罢了。突厥王命人解开缚住我们的绳索,我早已失去行走的力量,许流仙背起我,一步步向那冰冷长河走去,我伏在他背上哭泣,“许流仙,我喜欢你。一直都喜欢你。”我那样害怕,有些话此生再没有机会抵达。
      “我知道。”
      “我之前都是骗你的,我怕你会因我而死。”
      “我知道。”可我想他哪里知道呢,我的少年那样傻,他都要死了,可是还不肯承认。
      “等渡过界河,我们就留在塞外,再也不回帝都。”我的眼泪打湿了他的后背,重雪日的河水这样冰冷,我的少年怎么承受的住,可他仍旧回答着我,我能听到他的声音微弱但快乐,那最后的愉悦似是茫茫雪地上折射的稀薄阳光。
      我趴在他的背上,絮絮叨叨说起从前的事情,我有多喜欢他,我其实并不喜欢做将军,初到塞外我那样害怕,可我偷偷溜回帝都,看到深夜的城门紧闭,我知道我再也没了我的小相公。我每年上元节都会偷偷回到京城看许流仙,他一定认不出那个脏兮兮的冲他笑得傻里傻气的小乞丐就是我……然而我这样喜欢着许流仙,七岁以后做过的最勇敢的事是那日阳光正好,我挑断了心上人的发带,他幽恨的抬头看我,我自顾自地调戏他,“这是哪家的姑娘?”……
      然而许流仙已经不再回应我了,我感受到他的身体冰冷,他的生命一寸寸地离我远去,我流下最后的泪,抽泣着向他表白我这么多年的,委屈的爱,我伏在他耳边轻声说,“我对你的爱是,我并不在乎你是否知晓我曾爱你,我只愿若你能活下去,此生都远离我。”

      许流仙再不说话,这冰冷绝望世界中只有他涉江而过的声音,他用尽最后力气将我推上岸,而后流水静静,吞噬我深爱着的少年容颜。
      迟来的重雪在这一刻来到,顷刻间覆盖这冷漠大地。
    插入书签 

    ←上一篇  下一篇→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2893894/0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