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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
冬日渐深,草木枯败,坠落的阳光几乎成了此间唯一的风景。
幸而廊上青石蓦地被扣响,有少年人捧着花盆,步履轻盈地来回奔走,他霜白的衣袂轻飞起来,拉扯着光线,勾画出一些活泼泼的线条来。
“子瑛,你走得慢点,覅绊了跟头。”蓝曦臣坐在空窗前,院落里苍凉单调的色彩映着少年人的笑意缀上了生气,他心念一动,便站起了身。
院落那头,蓝子瑛闻声转过头来,正瞧得蓝曦臣修长苍白的背影缓缓隐到寒室的暗色中去,他小心地将花盆放到棚中去,看着枯枝被日光暖着,寒风阻绝在外,仿佛他的人生。
蓝子瑛回到寒室时,蓝曦臣已在案上铺开了一方宣纸,他忙上前去为他研磨备笔,罢了又转到一边去拨了拨火盆里的炭,见它烧得热乎了,才又转过去看蓝曦臣。
那人落笔洒脱,水晕墨章,看着温柔多情,偏偏钩线点戳却又有骨力,柔中带刚,开阔非常。
蓝子瑛看了半晌,才发现蓝曦臣画的正是他方才在院落中的模样,不禁轻声出口,“啊,是我。”
蓝曦臣抬头笑着看了他一眼,道:“如今寒冬,万木衰败,本是没有什么画意的,倒是你之前在院落中,平添了几分生气。”
蓝子瑛趴在桌子上,凑过去细看,他对蓝曦臣笑得乖巧,半撒娇半讨好地说;“师父手上这幅是冬景。等到春日里,云深不知处的百花争艳才真是好看,啊,夏日也好,山下的荷塘里有接天莲叶。嗯,秋日也好看,银杏落了一地,金晃晃的。师父要不给我画个四时图罢,我回头好好裱起来,挂在屋里。”
蓝曦臣的手微不可觉的一颤,他急急收了笔锋,那落下的浓墨险些染上衣袖,蓝子瑛讶然地张大了嘴,半晌又用双手捂上,一脸“我不说了不打搅师父了”的表情。
蓝曦臣伸手轻轻将少年人的抹额扶正,摇了摇头,道,“方才你在院中我就想说了,蓝家家训,云深不知处不得疾行,不得仪态不端。”
蓝子瑛吐了吐舌头,小声道:若是先生责骂,子瑛就躲到师父身后。”
蓝曦臣终于无可奈地笑起来,“你啊,真是……”
“怎么怎么,是不是子瑛小子又要罚抄家规了啊?”
跳脱的声音从门外传过来,蓝子瑛站直了身子往外看,正瞧见含光君从门外走进来,他姿态端方,朝着蓝曦臣微微俯首示礼,而方才那声音的主人从含光君身后探出头来,笑嘻嘻地也是一礼。
蓝曦臣书案后折身出来,朝他们还了一礼,道:“忘机和无羡回来了啊。”
蓝忘机点了点头,却是魏无羡先出了声,他道;“真是难得见到泽芜君作画,这泽芜君的画作在修仙界可是千金难求啊——”
“缪赞了。”
蓝曦臣笑着摆了摆手,魏无羡却已经探着身子去瞧,边看边道:“这幅冬景,气韵生动,笔法精到,不如……”
他话没说,那头蓝子瑛已经从镇纸下将画抽了出来,牢牢抱在怀里,也不管墨迹干了没有,他急急道:“这幅画师父已经送给我了。子瑛先去给两位煮茶了。”
看着少年人逃也似得跑出去,魏无羡憋笑憋得脸都红了,半晌,才道:“子瑛这小子,今年也有十六岁了吧?”
蓝曦臣点了点头,道:“那年你们捡到他时,他才四岁,一晃十二年,如今已经十六了,真是山中日月长。”
蓝忘机坐在蓝曦臣近手处,他眉眼与蓝曦臣极为相似,过往旁人总循着两人神情之间的不同分辨,如今却只需一眼就能分清——蓝忘机仍旧青丝如许,蓝曦臣鬓上早已星白。
“听思追说,前些日子,聂宗主来拜访过兄长?”蓝忘机问道。
蓝曦臣看着蓝子瑛为两人上茶后躬身退了出去,他才又缓缓道:“是,怀桑以为,冬至日开棺并不是好日子。”
“怀桑精通人情世故,但是这些推演算术,他可不在行。”魏无羡颇为不忿,支着侧脸,直言道:“开棺讲究天时地利人和,这时刻我推算了多少回,才算出今年的冬至日最是合适,若是错过,得过一甲子才又遇得上。”
“一甲子……那确实太久了。”蓝曦臣若有所思,茶烟袅袅,遮了他的表情,“不过,我已与他说过,此番开棺,一来是为了大哥魂魄能够保全,二来此事由蓝家主持,即便出事,也无损清河聂家声誉。”
魏无羡道:“现下清河聂氏如日中天,我倒是越来越看不懂怀桑了。他对开棺之事如此忌惮,真是怕开棺后若控制不住赤锋尊,会毁了他这么多年苦心经营?可若不开棺,凭着十六年前那层层重梏,只有魂飞魄散一个下场。”
蓝曦臣摇头,“怀桑或是担心重蹈十六年前的覆辙。”
“是啊,谁会想到七十二颗桃木钉,九重禁止,居然会被人偷偷破除,全都是为了那半块阴虎符。”魏无羡撇了撇嘴,语调沉重,“当年我们虽然毁了阴虎符,重新封棺,但后加的禁锢实在太重了,我明明说了可以有法子……”
一直未曾开口蓝忘机打断魏无羡,道“度化为主,镇压为辅,必要则灭绝。”
“是、是,必要则灭绝。可是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也太惨了,虽然一开头是冲着这个去的,可那时候不是没法子么?现在既然有了办法——”
“这法子,不是行不通,只是一般人,都不会肯。”蓝忘机说到此处,深深看了蓝曦臣一眼,“兄长,真的想好了?”
“无羡的法子,我觉得就很好,虽然我十六年身受重伤,但自从知道此事可解,这些年来反而能心无旁骛地闭关修行,修为倒是更甚以往”蓝曦臣回看了他一眼,笑意渐深,“何况此乃我多年夙愿,忘机也当成全我,是不是?”
“是。”
“只是为了为兄的这点私心……往后,云深不知处诸事恐怕都要靠你们了。”
“兄长……”
蓝忘机还想说什么,却见蓝曦臣眼神一转,他顺着望去,只见走廊那头蓝子瑛正缓缓过来,便不再说话了。
“离冬至还有半月,你们都好好歇着,养精蓄锐。”
“兄长也是。”
魏无羡随着蓝忘机一同起身道别,末了,他补了一句,“冬至日,温宁与宋道长也会过来帮忙。”
蓝曦臣听罢,朝他一礼,“蓝曦臣承情了。”
两人出门时,正与蓝子瑛擦肩而过,魏无羡在廊上走了一段,忽的驻足,蓝忘机便也停了下来看他,只听那人说道,“那个人以前把泽芜君当做心中的白月光,却没想到,他身后反而成了对方心中至死方休的魔障。蓝湛,我不知道我们这么做,到底是不是对的……”
“你常与我说,江家家训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其实又岂止江家如此。”蓝忘机伸手搂了搂魏无羡的肩,轻声道:“不过,蓝家也还有一条家训。”
魏无羡奇道:“家训现在都五千条了,难道还有伍仟零一条?”
蓝忘机缓声道:“为遇一人而入红尘,人去我亦去,此身不留尘。”
“喂喂,这是我当年随口胡诌的!”
魏无羡怪叫起来,整个人挂到蓝忘机身上,蓝忘机任由他挂着,眼神却远远落在寒室那头低头说话的两个人影身上。
他想,或许蓝家确实还有一条家训——他们都想带一个人回云深不知处,带回去,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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