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不择木

　　萧君安就这么站在药铺门口，生出了几分进退两难之感。他原是接了宣文帝的密旨，来清平镇接楚威南一家进京。一来代表皇家，给了楚家足够的面子，二来让陆家投鼠忌器，不敢贸贸然对楚家下手。因是密旨的缘故，一路上萧君安都低调行事，从服饰到车马出行一律从简。
　　萧君安路上赶得紧，并未多做停留，在前日赶到了清平镇。好容易安顿下来，他未急着去楚家宣旨，而是带着随从沈良先逛了逛清平，领略一番这边城风味。刚至初秋，清平已有了冷意，风似向着衣袖中吹。清平镇不大，主街却很热闹，一大清早已是人来人往。走了没多久，萧君安就看见了药铺前面围观的人群，他这人性子虽冷淡，对民生却很上心。
　　萧君安走近了些，看见了药铺中央的叶昭。叶昭穿着泛白的旧衣，瘦得似撑不起来那衣服，虽哀求着那老板，站得却很直。那老板说要她签卖身契，她义正言辞地拒绝，倒是自有傲骨。萧君安不自觉地帮她说了话，她转头看过来。那是一双灵气又倔强的眼睛。还没等萧君安再说话，她却跑远了，期间还不小心撞到了他。
　　萧君安也知自己身份不好说破，再留在这药铺也于事无补，心中暗暗记下了这方家药铺，转身便走了出去
　　沈良揣摩着萧君安的心思，似不经意地开口，“属下听着那女童的娘似乎不好了？”
　　萧君安却没有答话，沉默地走了半晌，才吩咐沈良道，“去打听一下是哪家。另外，准备一下，下午去楚家。中秋之前我们就返京。”

　　对楚家的探访有些不寻常。若是楚家故作镇定，萧君安会认为这是升迁之喜却内敛克制；若是楚家不卑不亢，萧君安会猜想这是在京城有耳目、早知京城的消息。而楚家是故作欢天喜地，这赤裸裸的藏拙，才更可怕。萧君安又听说前几日楚家将自己家的小女儿借着养病的名目送到了江南，不禁在心里感叹，原来即便是行伍世家也道行不浅。萧君安就此对楚家留了心。
　　刚回了客栈，沈良迎了上来，“属下已查明，那女童叫叶昭，父亲死了没多久，今天母亲也去了。住在镇子东面。”
　　萧君安脑中闪过那双灵气又倔强的眼睛，吩咐道，“明日随我走一趟。”

　　叶昭未曾想过，短短半年，自己就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叶昭出生在清平，除了父母，再没什么亲人。昨日叶氏去了，叶昭止不住地哭，哭到双眼肿胀干涩得哭不出来。似乎这一生的眼泪都流光了。
　　叶昭一直坐在叶氏床边，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就这么坐到了天黑。直到李婶进来，叶昭才清醒了过来。还有叶氏的丧事要办。这能为叶氏做的最后一件事，自己一定要做好。振奋起了精神，叶昭询问了李婶办丧事的所需物品，一一作了记录，为明日出门做好准备。
　　第二日，叶昭早早起了床，草草梳洗了一番，早饭未来得及吃就出了门。家里的值钱东西大多早就抵做了叶氏的药钱，叶昭自己身边也有一些碎银，李婶虽又借了一些，加起来也不算多，也不知道能不能买上一副像样的棺木。
　　到了棺材铺，叶昭仔仔细细地瞧了一遍，看中了其中一副。手中的钱勉强够买棺木，其余的用品就买不起了。便宜的棺木倒是有，可叶昭不想委屈叶氏。琢磨了半晌，准备回家再想想办法。想办法说是容易，哪又有那么多办法呢。叶氏下葬又不能拖。一路上，叶昭的心思愁肠百结。
　　叶昭正要走进家门，却听见有人唤道，“叶姑娘。”这声音有些熟悉,带着秋露般的舒爽凉意。叶昭抬眼望去，是那日帮自己说话的少年。还是那张俊脸。
　　叶昭朝那少年作了揖，朗声道，“多谢公子那日相助之恩，不知公子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萧君安瞧着叶昭又憔悴了几分，缓步走上前去，示意沈良将钱袋和包袱递上。“听闻姑娘家中生了变故，一点心意。”
　　叶昭有些迟疑，并没有接过钱袋，反而直直看进萧君安的眼睛。对方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其余是一片沉静。像透明的琥珀般，只倒映出自己的影子。她知道对方没有恶意，可她也不想白白受人恩惠。“公子为何要帮我？”
　　“我以为，雪中送炭不是坏事。”
　　叶昭听懂了萧君安的意思，不再多问，向萧君安道了谢，“公子大恩，叶昭日后定会报答公子。我还不曾问公子的名讳。”
　　萧君安却摇了摇头，告别道，“我本不是为了报答才帮你。有缘再见。”
　　叶昭忙扯住了萧君安的袖子，还未等叶昭说话，叶昭的肚子饿得响了起来。
　　萧君安心中觉得好笑，看着叶昭羞红的脸不免心情很好，“叶姑娘莫不是想跟我一同去吃饭？”
　　叶昭出了丑，忙松开了手中的袖子，红着脸道，“你等等。”转身跑回了屋里。没一会儿，叶昭又跑了回来，将左手中的东西递给了萧君安，“我出生那年，我娘亲刻了两个一模一样的桃木符，去寺里开了光。这桃木符给你，愿它保你平安。”
　　叶昭似乎看见了萧君安脸上一闪而过的笑意，只听萧君安轻声道，“多谢你。珍重。”
　　看着萧君安走远，叶昭走回了屋里，将包袱拆开，竟是一盒桂花糕。叶昭生出了些许笑意，小心翼翼地伸手尝了一块，很甜，很甜。

　　叶昭前后忙了七天，终是给叶氏下了葬。叶昭走回家里，看着空荡荡的屋子，看着漆黑一片，坐在这忙乱过后的寂静中，她才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不知道该做什么，她也不知道她今后该如何度过。她只知道，从今而后，伴着她的大概只有这铺天盖地的孤独。她有些想哭，却哭不出来。她想起了那个清冷的少年，从那一日起，她再没见过他，她想他大概过得很好。想着想着，叶昭就这么睡着了。她太累了。
　　安安稳稳地又过了几天，未曾想，又出了变故。
　　是日，叶昭刚睡醒，就听见李婶慌慌忙忙的声音，“叶昭，出大事了，你快收拾收拾东西去后山躲几天。”
　　叶昭有些疑惑，不慌不忙地问道，“什么事如此慌张？”
　　李婶边喘着粗气边道，“听说你爹犯了通敌的大罪，京城派人来抄你们家啊，还要将你送去关外流放。”
　　叶昭瞪大了眼睛，愤然道，“我爹不会做这等通敌叛国之事！”
　　两个人正争执不下间，门外传来了一列急促的脚步声，有人高声喊着，“快将这处院子给我包围了。”
　　叶昭霎时明白李婶说的是真的，忙加快了手里的动作，背起包袱扯着李婶向后门跑。跑出了后门，叶昭急声道，“李婶你快回家去，别连累了你。多谢你来救我。”说完也不等李婶答话向着后山跑去。待在镇子上定是不安全，自己刚才拿了些吃食，还是去后山躲几天避避风头为好。
　　官兵已追了上来，叶昭再来不及多想，用全身的力气躲避追捕。好几次险些被追上，都被叶昭灵活地躲了过去。在清平生活了七年，叶昭自然比京城的官兵对清平镇熟悉得多。她故意跑到了人最多的德荣街上，好混乱官兵的视线。眼见着官兵已离自己很远，叶昭还是脚不停歇得向后山赶了去。

　　萧君安便是被这清早的嘈杂吵醒的。他住的客栈在德荣街上，平日里街上虽也热闹，却未曾有过这般吵闹。他推开了窗子，正看见官兵在街上追赶着什么人。仔细一看衣服的纹饰，是京城的官兵。
　　萧君安心中奇怪，京城的官兵会到清平来，难不成是出了什么大事。轻声吩咐沈良道，“去查一查这京城官兵。”
　　萧君安刚用过早饭，沈良便来回话，“殿下，他们是来抄叶远山家的，”又吞吞吐吐地补充道，“就是通敌的那个叶远山。”
　　萧君安瞧着沈良的犹豫神色，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叶昭是叶远山什么人？”
　　“是叶远山的女儿。”
　　萧君安没有半分迟疑道，“去看看叶昭有没有事。”
　　沈良提出了异议，“殿下，这恐怕不妥。”
　　萧君安当然知道不妥。这叶远山的通敌罪名是宣文帝判的，是给陆家的台阶，也是给陆家的告诫。自己贸然插手绝非明智。只是，他不想看到叶昭出事。萧君安急声道，“让你去就去。”他瞧着沈良并未动身，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沉默了半晌，缓声道，“罢了，你下去吧。后天我们回京。”他从怀中拿出了叶昭给他的桃木符，仔细摩挲上面的刻文，只希望这桃木符能保叶昭平安。

　　正是中秋。
　　与青阳城中秋节时的热闹不同，德荣街上人并不多，巷子里常日跑闹的孩童也不见了影子。每家院子前挂着各式的月宫符象，大概都为自家晚上赏月焚香做准备。处处呈贡各式各样的月饼，与盛开的金桂香气混杂在一起，一时竟让人分不清。
　　萧君安这几日再没提过叶昭的事情，可沈良却注意到，萧君安经常注意着街上京城官兵的身影。似乎官兵多在一日，便是叶昭多平安一日。
　　楚家早早收拾好了行装，全家人已等在城门口，只等着萧君安下令就乘上马车，准备出城。其实萧君安早就到了城门口附近，却一直在唐记点心铺坐着。面前是一盘从未被动过的桂花糕。
　　沈良眼看着时间不早，只好硬着头皮上前道，“少爷，时候不早了。”回答他的只有沉默。沈良又道，“属下听说叶昭姑娘人这几日躲在后山，性命无虞。”
　　萧君安仍似没听见一般，拿起面前的桂花糕尝了一口，似自嘲般，“太甜的东西果然不适合我。”
　　说话间天上竟开始飘雪，萧君安怔了一下，再开口时已带了往日的冷意。
　　“出城。”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