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不择木

　　几日过去，朝堂上的争端终是尘埃落定。宣文帝撤了陆元的大将军一职，念及陆元已落下残疾并未多做惩戒。只是彻查之时，牵连到了陆元举荐的叶远山。叶远山人早死于战中，却在死后被安上了通敌的罪名。谁都明白叶远山不过是这场惨胜的替罪羊，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定叶远山的罪，既可以稳定浮动的人心，也可以打陆家的脸。可怜的是，此番清查累及叶远山家人，治了个抄家流放的罪。
　　撤了陆元的职，就要有人顶上这个位置。谁都不曾想，宣文帝提起了几年前被贬到边城清平的楚威南。这楚家世代为武将，战功赫赫，先祖更是随太祖皇帝鞍前马后，打下了胤朝的江山。只不过前些年被陆丞相寻了错处，外放到了清平，成了安东节度使。宣文帝这一提，知晓圣心的朝臣立刻推举楚威南任这大将军一职。
　　或许在大多数人看来，宣文帝和陆丞相的这一局看似胜负已分，萧君安却知不然。楚家的重返未必不利于陆家的长安。一旦制衡，便更少了倾塌的可能。谁又能说一时的示弱不是为了今后更好的示强。想来陆丞相这次没有动作也是想到了这一层。
　　四喜瞧着身前萧君安比平时慢了些的步子，便知道自家主子又在想事情。自己家主子哪儿都好，就是这心思近日越来越深沉，话都不多说几句，整个人也冷冷淡淡的。四喜有心想哄主子开心，正不知如何开口，远远传来了明亮的声音，“三哥。”
　　萧君安抬眼看去，目光所至，是与自己面容有几分相似的少年。相似却又不相似，萧长安整个人透着不自觉的暖意。那双明亮又生气的眼睛、那从不减灭的笑意无一不明明白白地说着这是个被宠爱的人。萧君安不喜欢他，或者是嫉妒他。
　　萧君安原来还在疑惑宣文帝叫自己去御书房所为何事，此时却再清楚不过了。

　　御书房装饰并不奢华，简单陈列着几件摆饰。紫檀木桌子上堆满了齐齐整整的折子。两人进去时，宣文帝正坐在桌前处理政事。宣文帝刚到而立之年，眉目依稀有往日的俊朗，又多了几分中年人的儒雅，还有只属于上位者的不怒自威。
　　宣文帝开门见山地问道，“听说长安落水那天你们起了争执？”
　　萧君安正欲答话，却被萧长安抢了先，“是长安的错，想要三哥的青锋剑。长安不知道那是父皇赐给三哥的，长安不该抢三哥的东西。”
　　“是你的错，为了一把剑怎能伤了兄弟间的和气？”宣文帝笑着嗔怪萧长安，有些意味不言自明。
　　萧君安心下了然，“父皇，这事还是儿臣的不是。孔融让梨，既然长安喜欢，儿臣自当齐人之美。”
　　宣文帝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此甚好。”说完便示意两人退下。
　　萧君安刚走出御书房没几步，就听见总管薛英尖细的声音，“摆驾毓秀宫。”萧君安回头深深地看了宣文帝一眼，心中仅剩的一丝酸楚也全然消散。从今往后，这父子亲情，他再不会希冀半分。

　　德荣街还似往日的热闹，正午时分，街上到处熙熙攘攘，商贩叫卖的声音此起彼伏。张屠夫抡着膀子剁猪肉，李老板摆弄着摊子上的胭脂水粉。茶楼里的听书的人拍手叫好，巷口的妇人们摇着扇子，吃着花生，正就着家长里短说得好不热闹。
　　叶昭有些怔怔地看着自己长大的地方，一切似乎与战前没什么差别。又会有什么差别呢，死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活着。
　　叶昭不敢再多想，叶氏还在家等着自己的药，快步向着街尾的仁济堂走去。在药铺足足耽搁了半个时辰，叶昭摸着口袋里剩下的几个铜板发起了愁。这药铺老板欺负叶昭年幼，家里没有说得上话的人。故意抬高药价。如此反复了半月，明日的药钱叶昭怕都凑不出，叶氏的病又不能拖。
　　叶昭边忖度着尽快找些生计，边仔细查好手中的药材，紧赶慢赶地跑回家去。没进门就听见叶氏止不住的咳嗽声，叶昭忙走进里屋去看。明显刚被藏起的手帕露出一角，纯白的帕面上血迹斑斑。叶昭眼角发酸，寻着煎药的借口出了屋，不想被叶氏看见自己抹眼泪。

　　又过去了几日，叶氏的病并不见好，身子一天比一天弱，这些日子更是连饭都不怎么吃。叶昭挂念着叶氏的病，还得忙着凑药钱，日子愈发辛苦起来。向李婶借过一些银两，次数一朵，叶昭再不好意思开口。
　　刚打过仗，国库很是空虚。官府上调了赋税，各家的生意都不好做，更别提招伙计了。叶昭思前想后，只好硬着头皮去求那药铺老板收自己打杂抵药钱，公道哪有叶氏的命重要。拿定了主意，叶昭第二天一大早人就到了仁济堂。
　　叶昭一进门就看见了坐在堂中央的方老板，行过礼就说明了来意，“方老板，您仁心宽厚，慈悲为怀，便行行好，收我当打杂抵药钱吧。”
　　那堂中的方老板斜了她一眼，另一只手兀自敲着算盘，似没听见一般，全无半点反应。
　　叶昭又哀声央求道，“方老板，你就可怜可怜我们家吧。”
　　看热闹的人不知何时聚集了起来，人群之中议论纷纷。有人说这仁济堂坐着黑心买卖，平日里抬高药价，也有人说这小女孩看着可怜，一片孝心难能可贵。
　　方老板见人多了起来，作出一副可怜慈悲的模样，“叶昭，不是我这人心肠硬，可你也知道如今这世道，我们家过活都困难，哪还有钱雇你。不如你签卖身契给我，卖身为奴，我倒是可以考虑。”
　　叶昭虽着急着叶氏的病，心里也明白不能签这卖身契，一字一句正色道，“方老板，是你故意抬高药价，我才没钱买药。赚那么多黑心钱，还想让我签卖身契。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也不怕遭报应。”
　　方老板仿佛没听见那咒骂，自顾自地说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你嫌药贵大可不买。这么没大没小，叶昭，你娘就是这么教你的。那她倒真是不如死了。”
　　叶昭有点急了，正欲反驳，却听见了一个清冷的声音，“方老板这欺凌幼女、哄抬药价，当我大胤朝的法律是死的吗？”叶昭循着声音望去，不远处立着个与自己年岁相仿的少年。衣着很是简朴，身着素色袍子，绣着普通的暗纹。腰间的玉佩倒是别致，是不常见的龙穿牡丹。生着一张俊脸，气度倒是不凡。
　　方老板轻睨了那少年一眼，完全未把少年放在眼里，冲那少年摆了摆手，“谁家牙未长齐的孩子，快回自己家去吧。”
　　叶昭正欲帮腔，就听着隔壁李福急促地叫着自己，街上很静，那声音似能穿过风落在耳里。“叶昭，你快些回家吧，你娘她怕是不行了。”叶昭脸色霎时转为惨白，呆愣了一瞬间，转身就往家跑去。似乎撞到了许多人，叶昭全然注意不到了，她只知道她要快点回家，再快一点。

　　到了家门口，叶昭手抖了几下，仍是推开了屋门。屋里还是散不去的药味，浓重、苦涩。窗子微合，带得整间屋都昏暗了几分。李婶坐在床边，见着叶昭进来，忙起身走了过来。轻声嘱咐几句，就一个人背过身抹了把眼泪，掀起门帘走了出去。
　　叶氏正躺着，脸上竟是添了连日不曾见过的血色，整个人都精神不少。叶昭正想着或是病情转好，忽的又记起这应是老人家常说的回光返照。强忍住泪水，只轻声唤道，“娘，你可觉得好了些？”
　　叶氏定定地看着叶昭，近乎贪恋般注视，“娘没事，昭儿，今儿是初几了，你爹他走了多久。”
　　叶昭一怔，心似被针刺过，再应不出一句，只痴痴地喊着，“娘。”
　　叶氏抬手将叶昭拉进怀里，轻抚过叶昭的头，“娘对不住你，娘要去找你爹了。留你一个人，昭儿，你会恨娘么？”
　　叶昭狠命地摇晃着脑袋，眼泪汩汩而落，“昭儿不要恨娘，娘不要留昭儿一个人。”
　　“傻孩子，不要哭了。娘给你唱你小时候最喜欢听的摇篮曲好不好。”
　　“好。”

　　轻柔的嗓音，夹杂着沙哑的病意，却仍有着独特的魔力，让心一点点地柔软起来。似灵魂在空中飞舞，旋转中处处藏着灵动与生机，人渐渐沉沦其间。蓦地，戛然而止。
　　明显的抽离，叶昭缓缓睁眼，只见叶氏静静地躺着，似入梦般沉睡。
　　嘴角硬是扯出一个弧度，“娘，你怎么可以比昭儿先睡着，还没有唱完呢。”
　　“娘，你说话不算话，再不起来昭儿不理你了。”
　　“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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