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世界贩梦屋

作者:葫芦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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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年琵琶再春江


      【一】

      我第一次见到夙苑,是在历阳城。

      那年的上元节,历阳格外热闹,满街人山人海,花灯热热烈烈铺了一路,艳影幢幢。我同父兄挤在人群中,不经意地错身间,注意到了他。

      彼时他乌发如墨,白衣胜雪,这般打扮的公子我在江湖中已见过许多遍,却无一人显得这样遗世独立,纤尘不染。他神色淡漠地站在街头,衣裳染上上元灯火的斑斓,眸中却波澜不惊,直至我的目光与他对上,他眼中才泛起一丝讶然。

      “小姑娘,你看得见我?”他道。

      我点点头。我这才发现近看来,他显得更加虚渺,如玉般的脸庞,既有男子的沉静,又有女子的柔美,俊秀过人,显出丝丝的魅惑。但猛一回神,他又是那白衣墨发风度翩翩的模样。

      他是谁呢?

      举手投足,恍若尘世一客,不染人间纤尘。说是仙,身上偏生邪惑之气,说是鬼,却又好似仙人下凡。

      “你……你是仙是鬼?”我忍不住问道。

      他摇头,“我不是仙也不是鬼。我是人,小姑娘,你能看见我,看来你心中必有所愿之事,可说与我听。”

      我道:“可我没什么所愿的。对了,你真的是人啊?为何他们都看不见你?”

      “那是因为我不是一般人,我叫夙苑。”他道,“只有心有夙愿的人才能找到我,因为我可助他们实现人生幻梦。你真的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摇头。

      那是我第一次见夙苑,那一年我八岁,还是江湖名门世家的小姐。那以后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再没有见过他,直到七年后,武林再度掀起了血雨腥风,我家被满门屠尽,余留我们兄妹二人隐姓埋名苟活于世。

      【二】

      被灭门的那日,我和哥哥接到消息赶回。

      可无论快马多快,待我们赶到时,也已是半夜。府门紧闭,老远便是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哥哥扬鞭催马,长剑一劈便破门直入,只见月色昏沉,照在院里,映着满地的尸身。

      有生以来,那是我度过的最长的夜。

      天亮时,哥哥留在客栈,我持剑出门,在城中打听着消息。

      那是一个初春,历阳的柳树长满河堤,春江的水清冽而动人。只有那春江吹来的风,带着冬的余寒,寒彻人骨。城中的集市照样喧嚣,市井之间间有商贩、挑夫和闲人,贫穷人家裹着薄衣奔走,富贵人家披着大氅出行,偶有闲谈人二三,坐在青石板上看着他们发笑。

      行至一棵柳下,眼前忽然映出一道白影。那白影在不远处,迎着江风,望着下棋人的局。黑白交错间,旁人或拍手大喊,或喜笑颜开,或一脸懊丧,惟他神色不变,像漫不经心的驻客,又像江畔吹来的一缕自由的风。

      是他,夙苑。

      七年不见,他的身姿更显轻盈秀气,带着一抹我看不透的虚幻。他的眉目还是那般俊秀,那般年轻,岁月竟没在他身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见到我,他还能认出来:“是你,小姑娘。你还能看见我?”

      “是啊。”我道。

      “那这回你可有心愿?”

      “有的。”我道。

      于是他走向我,眉眼含笑,衣袂飘飞。恍惚之间,周围的花锦柳色都像在衬托着他,我仿佛又看见那个邪气与仙气并重的夙苑,稍不留神,就会被深深吸住,陷入深渊。他就像一个虚幻的梦,那般虚假,又那般美丽。

      【三】

      那年我和哥哥报了仇,剑斩敌家上下一百多人。

      江湖的嗜杀之气不能绝禁,故仇要彻底,以防冤冤相报。待我们从敌家走出,身上早已沾满了腥气,是我们的血,亦是他们的血。我们从生死之间走出,他们却已是地底的游魂荡魄。

      哥哥喝得酩酊大醉,醉完拉着我到父母的墓前,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

      斯仇已报,斯人不再。

      至此以后,我们了无牵挂,孑然一身,命如飘蓬,不知所往。

      我本想再找夙苑道谢,可没有找到他。他就像七年前一样消失,等我再一次见到他,已是六年后的一个宾客云集的宴上。

      名士雅集,高朋满座。人影穿梭间,觥筹交错,杯箸杂响。美酒如瀑,清茶似泉。乐姬扶琴,奏丝竹之音,绵绵软软,好似从云边飘来。这样绮靡的宴上,我本已喝得半醉,却在模模糊糊中见到夙苑的身影。

      【四】

      他是为了愿望而来。他说过,每次他出现,都有人得偿所愿,这次也不例外。

      这次是一位落魄的才子,怀才不遇,虽名闻春江,却官途不顺。我看着他们对谈,对谈的话被嘈杂覆盖,但我能看见他面上的笑。他的笑很特别,淡淡的,轻轻的,却笑得韵味深长。

      我想叫住他,他已见了我,朝我淡淡一笑。

      再回神,丝竹之声已起,那道白影同落魄才子一道不知走到何处去了。我上前寻他,可人太多,那影子又太沉静,静到晕染在在楼阁回廊之间,哪怕是努力找也寻不着了。

      【五】

      那宴会以后,才子果然飞黄腾达,身居高位。万幸的是他未因此丧失初心,为官勤恳,为政清廉。

      我也随哥哥继续在江湖中行走。一晃五年,江湖中的门派如竹笋般拔地生起,再少人听闻十多年前那个被人灭门的世家大派。江湖就是如此,新人替旧人,百年后武林可还有谁记得如今的风流人物?

      我未嫁,哥哥却要娶了。他对我说:“妹妹,家族已灭,你也要早日寻个依靠才是。哥哥虽能庇佑你,有时候未免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知道哥哥疼我,他这些年也很忙,忙着再振家族,江湖上始终有着他少年侠客提剑上华山的传说。可我婉拒了,我心中如有一层雾,雾重重叠叠,蒙住了好多人,只有他,我一直想去追寻。

      追不到,大抵也是不甘心的吧。

      嫂子很美,是种落落大方的美。她总笑着说我太忧郁,成日不见笑容。我突然想到夙苑,他总带着笑容,温文淡雅,如风在水,如天流云。可他是更忧郁、更寂寞的吧?

      要怎样的快乐去感染他,他才能露出一个真正的笑。

      【六】

      哥哥大婚的那日,我又见到了他。

      他依旧一身白衣,如同尘世过客,偶尔驻足。他的容颜丝毫未变,仍然和我当年见到他一样,只是,他身上的气息越来越妖邪,魅惑到我只看他一眼便再也收不回目光。而他的魅惑又是出世的,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就已让人不敢亵渎。

      我们之间,好像隔着一江水,溯洄溯游,这江水都奔流不息。我想要过江,却如何也不可能了。

      人群中,我见到他对我笑了笑。可这婚宴上的人太多,喜庆的颜色太浓,竟连他的白衣也遮得黯淡了。无声无息地,我见到他的哀伤低落越来越重,待我揉眼再细看,他人却已被来往的宾客遮住,再也寻不着了。

      【七】

      我知道我能看见他,我一直都能看见他。而别人不能,就像那位才子,纵然他也见过夙苑,可他后来就再也看不到他了。只有我是最特别的。

      可是,我离他还是那般远。

      我亲眼看见他帮别人实现虚幻的梦,他也成了我心中的一个虚幻的梦。他为无数人驻足,却吝于为我停留。他游离于人世,徒留我在凡尘里仰望他,无论我仰望得多么恳切,等待得多么长久。

      四年后我见到他,彼时哥哥已成为一方剑侠,与嫂子伉俪情深,共游江湖。在他们手中,当年月光映着的凄零府第再次屹立于日光之下。而我仍然独自一人,看着他在我面前走过,走向一位倔强的少年。我不敢叫住他,他还是回过头来,笑着说一句:“小姑娘,又见面了。”

      小姑娘,小姑娘。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历阳城里的小姑娘了。

      三年后我见到他,彼时那位倔强的少年已拜入名门,在后辈中是响当当的人物。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而我隐于江湖,看着这昔日熟悉的武林,换了一拨又一拨的人马,渐渐剩下后生纵横。那次我又看着他,他还是回来朝我笑,只是这次我也不知道他往哪里去了。

      两年后我见到他,哥哥的门派已经颇有声势,我也有了好几个侄儿。他们会围着我喊:“姑姑,姑姑!”而我只能苦笑,我已年轻不再了。但他还是一样的年轻,一样的美丽,一样的出尘,一样的绝世。光阴把我变成了一位郁郁寡欢的门派长老,却没有舍得朝他身上割下哪怕一道细纹。

      【八】

      一年后我见到他,我已不再关心江湖的事物。我潜心修炼,把时间寄托在这日日的积累中。我也成了哥哥门派中最沉默的长老,嫂子来看我,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有几个小侄儿,每次都还欢天喜地地喊我:“姑姑,姑姑!”而我早就疏于回应了。

      那一次我见到夙苑,我叫住了他。令人意外的是他竟停了下来,微笑着看着我。

      我走近去,细细地端详他,他的笑容比以往更淡了,身姿也仿佛停留在虚空,一眼过去竟能穿过去,看到他后面的景色。他的五官倒还没变,依旧俊秀如二十多年前上元节初见。只是,那股吸人的魅惑越来越浓重,乍看过去,似男似女,非男非女,只觉得美得不似凡人。

      “我一直都能看见你。”我说。

      “我知道。”他笑。

      “我想一直都能看见你。”我又道。

      他却忽然收敛了神色,良久,发出了一声淡淡的叹息。

      “小姑娘,不行了,我逆天改命,助人成梦,是要折寿的。”

      我也沉默了。一会儿后,我问:“那你为何仍执着于逆天改命?”

      “大概是,心有不甘吧……”他的脸上露出了悲悯的笑。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笑容,发自内心的悲悯,带着苦涩的苍凉。

      “这人世多少不如意,多少相思苦,多少阴差阳错,多少求而不得,多少有冤难报,多少有志难酬。”他静静地说着,“求而不得之事,恰是毕生遗憾,便助一把,又有何妨。”

      我无言了。

      【九】

      我等他等了二十多年,最终,却还是等不到。也许很快,他就是黄泉新鬼,地府新人,而我,或许会蹉跎一生,百年后万物归寂,渺茫于尘世。

      我也……心有不甘啊。

      “那我这是最后一次见到你吗?”我问。

      “大概是吧。”他凝视着我。

      我笑了,这么多年来,我是第一次笑,“据说你是替人成愿,可以再帮我一次吗?”

      “什么?”他问。

      “带上我。”

      ——带上我。

      【十】

      我亲眼见证了夙苑的死。

      他的死是绝美的,那时候,他的容貌已经似妖非妖,似鬼非鬼,似人非人,似仙非仙。他以一种介于其间的诡谲绚丽,带着他超凡脱俗的躯壳离世。他死也死得万般美丽,没有一丝的局促和难堪。我就这样看着他的白衣渐渐透明,最后化作一缕烟尘,我伸出手想抓住他,那烟尘却弥漫开来,从指间消失不见。

      夙苑死了,从此以后,我就是他。

      我的容颜回到了十八岁,身体也变得有些虚无。有时候我伸出手,觉得手也看不真切。这也好,看看我有多少寿能折吧……

      我为自己改名叫素愿。

      我代替夙苑行走天下,没人能掌握我的行踪。我以为自己像云一样漂泊,无喜无悲,但我还是很想他。不知什么时候,我除了白衣,再也不穿其他颜色,好像这样就能更接近他似的。可我心里清楚,无论我穿什么颜色,我走多远,走多久,哪怕走遍了天下,踏遍了每一寸土地,见过每一个人,我都再也找不到夙苑了。

      偶尔回到历阳,我喜欢坐在春江边。柳树下仍有下棋人在喧闹,孩童欢快地四处跑。富人穷人上演着一幕幕悲喜剧,日子一日一日地溜走。每当这时,我总会想起夙苑。

      上元节年年都有,可哪一个上元也不是二三十年前那个热闹的上元,灯火如昼,白衣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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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章 他年琵琶再春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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