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生物管理局

　　许之铭的单人宿舍简陋得令人发指，除了标配的桌椅床柜，整个房间里唯一可见的私人物品只有悬浮在半空的光屏，连个招待客人的水杯都没有。

　　于是关玮只能“干”坐着，假装对光屏上的星图感兴趣，等他阅读保密协议。

　　异管局有规定，聘请局外翻译参与案件必须签订保密协议，所以她能坐在这里，虽是临时起意，理由却是冠冕堂皇的。

　　许之铭从关玮的微电里抬起头，“看完了，签哪？”

　　“最后一行。”她掏出手写笔递过去。

　　他没接，直接用手指在光屏上签了字。

　　不就拿枪指了他一下，值得气到现在？

　　“以后就是一个团队的了，下午的不愉快一笔勾销成吗？”关玮做出一个采访式的微笑，再一次伸出右手。

　　许之铭看看她执着的右手，温和的语气如同开导送情书当面被拒的小女生，“别误会啊，我没生气，只是不习惯跟人握手。”

　　然后，他又把那双金贵的手揣进了衣兜。

　　关玮竟然无言以对。

　　虽然长着一张过份年轻的脸，心态却像上个世纪的人。比如他这件仿佛从古董店里淘回来的白衬衫——全世界都流行各种高科技服装，谁还穿老掉牙的纯棉制品啊？话说回来，大夏天不穿可调温服装不会中暑吗？

　　再比如把微电做成乏味的手表形状——那是微电刚诞生时的外观，可定制化以后，微电已经成为体现个性的不二之选，比如关玮除了异管局配发的警徽式微电，私人微电就定制成了手铐式腕带，而眼前这位的审美居然和她爸妈一样。

　　所以他是思想老派、奉行男女授受不亲那一套？

　　许之铭被关玮看得有点发毛，起身做了个送客的姿势。

　　关玮好似没看见，很自然地续上刚才的话题，“现在我理解你为什么希望她能体面地离开了，毕竟认识的人嘛。”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对方的反应。

　　许之铭没遇过大半夜没话找话赖在异性房里不走的，但依旧礼貌地回答：“我不认识她，可是生者与死者、僵尸与人类应该受到平等对待。”

　　“你和她住一个楼，出来进去没打过招呼？”

　　“她？”许之铭的惊讶货真价实，“她住这里？”

　　“对啊，536。”

　　“5层……”他先是怔忪，随即便明白了，“5层不是仓库吗，我以为没人住。”

　　哈，原来如此。

　　关玮察颜观色，认为他没有说谎，确实跟死者并无渊源。于是把签好的协议副本发给他，起身告辞。

　　许之铭把光屏拉过来准备接收，却手滑误点中了边框，原本巴掌大的光屏陡然顶天立地地竖在关玮面前。

　　光屏上的星图被放大数十倍后，显露出它的本来面目：那些飘浮在宇宙背景里的点点荧光，竟然是一座座墓碑上镶嵌的照片！

　　屏幕正中央的白色大理石墓碑上，赫然正是那个惊艳过他们的面孔。

　　关玮缓缓转过头来，震惊地盯着许之铭。

　　许之铭有短暂的措手不及，但很快释然，毫不避讳地坦承，“是我立的。”

　　她听说过“网上墓园”这个名词，据说是平权人士所创，为去世的僵尸提供一个凭吊之地。可，为什么？许之铭为什么要给非亲非故的陌生僵尸立碑？

　　她本想开口询问，但他说完那四个字，忽然沉默下来——其实他一直都不多话，可不知为何，此刻的沉默，似乎连空气都低落下来。

　　她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话，“你为她难过？”

　　“僵尸是不允许留下骨灰的……”他凝视着面前千万墓碑汇成的银河，“他们以和人类同样的方式来到这个世界，当离去时，却没有资格和人类一样在这个世界留下任何属于他们的记忆。虽然这些只是代码，也总好过风过无痕吧。”

　　他声音很轻，然而每一个字落入关玮耳中，都激起悠长的回响。

　　她转过目光，在他稍稍有些长的刘海下寻到那双眼睛。现在她知道为什么这双眼睛看起来那么漂亮了，因为它映射出的是心灵的宇宙。

　　离开房间时，她按着门把手，脚步稍顿。

　　许之铭询问地看着她。

　　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下，“期待和你共事，明天见。”

　　直到完全听不见她的脚步声，他才轻轻走到门边，拧上反锁。回身把光屏收到正常大小，连接投影键盘，继续完善那座墓碑。

　　墓碑完工后，他看看时间，又耐心地等了一会，屏幕上终于弹出一个聊天窗口。

　　“刚看到你的留言。事情顺利吗？”

　　“糟透了。”

　　“现在网上铺天盖地都是地下城的爆炸案，说是异管局已经派人过去了。你先撤回来吧，待在他们眼皮底下不安全。”

　　许之铭斩钉截铁地敲出一个字：“不。”

　　然后又不怕死地补充一句：“而且我还要给他们当翻译。”

　　目光落在保密协议的图标上，他想，引狼入室的不一定是谁呢！

　　远在5楼的关玮莫名打了个喷嚏，她纳闷地朝楼下的方向看了一眼，有人想我？

　　“许翻译那儿有收获吗？”正往楼梯门输密码的冯敏问。

　　关玮一语双关地眨眨眼，“大有收获。”

　　许之铭说得没错，5楼被用作仓库。两人检查了每一个房间，有的空无一物，有的摞满家具，都不像是能住人的样子。

　　只有挨着货梯的536特立独行，像死亡沙漠里珍贵的希望绿洲。

　　标配的桌椅床柜依照主人的审美被重新摆放，漂亮的饰品和布艺将房间装点得温馨可爱，化妆品堆了一桌子，但杂而不乱，整洁有序，没有搏斗和翻动的痕迹。

　　衣柜门上用夜光彩带拼出一个心形，周围装点着钻石贴，心形内部却是一大片突兀的空白。关玮走近观察片刻，对冯敏说：“有水凝胶，之前贴过什么东西，被拿掉了。”

　　冯敏正检查桌上的物品，闻言抬起头，“粘上灰了吗？”

　　关玮用光屏打了个强光，从侧面查看，又隔着手套轻蹭了两下，“一点点，拿掉的时间不长。”又用手大致测量几个凝胶点的距离，补充道：“应该是照片，不知道被谁拿掉的。”

　　“找找吧，”关玮关掉强光，“做摄影师的不会没有微电。”

　　然而密室寻宝这关显然不会那么轻易打通——翻遍整个房间，她们既没找到微电也没找到任何存储设备，只有一个口红状的圆管，被冯敏从各色口红之中区分出来。

　　“这什么？”关玮旋开“口红”，看看里头的扁平槽，好像是个什么接口。她在记忆里挖掘了一下，不太肯定在历史课的“古代”还是“近代科技史”部分见过。

　　“光学镜头相机的传输设备。”冯敏从网上搜了个老式相机的图片给她看，“有些摄影爱好者认为这种相机拍出来的照片比微电有质感，所以还有人在用，不过它的接口太老旧，跟微电不匹配，没法直接传照片，得用这种传输设备中转一下。”

　　“这么说，她至少有过一个相机和一个微电，”关玮环视房间，“但现在都不见了——包括她曾经张贴出来的部分照片。”

　　会被凶手拿走了吗？如果是，照片里究竟有什么呢？

　　两人走出宿舍楼时已接近午夜，市区方向却火树银花，热闹的虚拟烟花映亮了漆黑的夜空。

　　关玮问：“又是人权组织赢了吧？预投票。”

　　《异生物权利协约》投了8年票，屡投屡败。

　　“有史以来第一次，106比101，超过半数，赞成。”

　　关玮难以置信。

　　冯敏望着默立于琼花碎玉下的宿舍楼，生出几分感触，“逆转了啊，说不定今年真会不一样了……”

　　“可别。”关玮挽着她的胳膊往办案室走，“真要平等喽，僵尸不反了天啊！那咱们不得累死。”

　　投票成败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调剂，话题很快转向案子。对于九组，一年一度的受难月才刚刚开始，而对于翘首企盼的僵尸们，百年漫长的等待，不知是否会在今年划上一个句点。

　　真的会有所不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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