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生物管理局

　　九组的新办公室被安排在备用设备房，这里放置的是大型备用发电机和通讯信号扩增机，平时处于关机封存状态，办公家具恒温系统一应俱无——自从路璐脱离危险，地下城的态度就一落千丈了。关玮他们只能自力更生，用便携电子隔离墙围出个临时审讯室。

　　路璐毅力惊人，麻药劲刚过，就忍着剧痛坐起来了，似乎即便嫌疑未消，也不愿让自己显得低“人”一等。

　　“炸|药是我安的，但我没杀温迪，我谁都能杀唯独不会动她的。”

　　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动不动就拿“谁都能杀”来赌咒发誓，让人感觉十分怪异，但关玮和冯敏都没出声，临时审讯室内只有路璐和许之铭交替陈述和翻译的声音。

　　“那天夜里，我见到温迪……温迪的尸体的时候，就决定要这么干了。安炸|药我拿手，而且第二天正好要测试礼堂的投影设备。维修工是我的生死至交，混进去易如反掌。保安都很蠢，只知道依靠门禁系统，孰不知越高级的科技漏洞越大，其中之一就是人类愚蠢的自信。”

　　她轻蔑地勾了下嘴角，“保安每次都是把门一关，站在外头喷云吐雾侃大山，充其量数数僵尸头，没人注意我们这些僵尸的脸。只要找弟兄跟我调个包，保安根本看不出来谁是谁。弟兄们把维修箱的工具分着塞进了工服里，用那个箱子把温迪抬进去的，神不知鬼不觉，只是……让温迪受委屈了。我把她抱进展示台的时候，她的胳膊和腿都……断了……”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仿佛沉入了回忆，看着曾经的那个自己，怎么小心翼翼将温迪抱出，怎么在弟兄们的保护圈中一点一点将她扭曲变形的四肢复原……最后，在弟兄们的催促声中，依依不舍地望了她最后一眼。

　　展示台太过简陋，但这是她能送给温迪的最好的棺椁了。

　　路璐抬起戴着手铐的手，揩了下眼角，“温迪来地下城的第一天，就和我住一个铺。我们不是你说的那种肮脏的关系，她虽然也是僵尸，但和我们这些僵尸不一样。像她那样这辈子好像所有坏事都遭过一遍，但你没法想象她为什么还能保有那种，那种单纯美好的希望，就像……像是黑暗里开出的花。”

　　“没过几天，她就搬走了。我告诫过她不要把人类的甜言蜜语当回事，可是她陷得太深了。要是早知道她会死在那杂碎手里，宁肯她跟我绝交，我也一定会杀了那杂碎！”路璐眸中凶光一闪。

　　关玮：“你说的杂碎是谁？“

　　路璐毫不犹豫，“彭彬。”

　　对这个答案，关玮并不意外，“有证据吗？”

　　路璐沉默了一会，再开口显得有些艰难，“温迪……温迪的尸体，是我发现的。”

　　“怎么发现的？”

　　“确切地说，是焚烧塔的铲工发现的，他看到传送带有个裹尸袋，就打开看看，万万没想到……是……”她顿了下，清了清嗓子，“他就叫我过去了。我一看就知道是那王八蛋干的，温迪都没穿鞋，绝对是他从宿舍直接……”

　　路璐狠狠捶了下腿，手铐咣啷一阵乱响。

　　冯敏让她别激动，“还有别的吗？”

　　“还需要别的吗？那天温迪跟我说过，约了彭彬晚上再谈一次，不见不散，不是他还能是谁？”

　　讲到这里，和彭彬之前的叙述就对得上了。两个人都说路璐约了他，分歧在于，彭彬究竟有没有赴约呢？

　　“温迪约彭彬在哪见面你知道吗？”

　　“她没说，但肯定是在温迪宿舍，那就是彭彬为了掩人耳目专门辟出来的。”

　　关玮在手边几面旁听的光屏间，点了下肖恩的头像，肖恩在耳机里领命，“我带师瑶去查一下。”

　　关玮接着问：“温迪死前一段时间，和彭彬关系怎么样？”

　　路璐飞快地抬眼看了看她，又垂下眼皮，“还是……很信任他的。”

　　这个表情引起了关玮的注意，似乎某个敏感问题拉响了路璐脑中的警报，可是温迪和彭彬的关系对双方都不是秘密了，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吗？

　　“很信任他？温迪不是想要结束这段关系吗？”

　　路璐先是诧异，随即恍然，“彭彬说的吧？满嘴放屁！温迪要想分手还用得着几次三番苦口婆心吗，早他妈让那杂碎身败名裂了！”

　　“彭彬为什么杀温迪？就因为他想分手？”

　　路璐冷冷地盯视着关玮，“难道你认为人类会真的爱上一个僵尸吗？”

　　许之铭翻译完这句，情不自禁地看了关玮一眼，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

　　关玮没注意他这个万语千言的眼神，继续盘问：“你刻意选择在直播的时候炸掉展示台，并且指使铲工编造出目睹温迪和彭彬亲密关系的谎言，就是为了借特调处的手给温迪报仇？”

　　路璐模棱两可地反问：“难道我还有其它办法吗？”

　　这句话听上去像是肯定，但关玮知道她在撒谎。

　　如果不是为了揪出彭彬——或者说不仅仅为了彭彬，她真正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但关玮没有深究，若无其事地往下问：“说说炸|药的事吧，怎么弄到手的？”

　　“上工的时候偷的。”路璐痛快地承认，“虽说每次都是按工程量配发，实际干活的时候总会有定位错了、眼打坏了的事，多报几个耗损，监工查不出来。”

　　“分批偷的还是一次性？”

　　“一次。温迪出事那个夜班正好轮到我的工。”

　　冯敏立刻查询了排班表，确认无误。

　　这边关玮紧追不放，“偷了多少？”

　　“四根管，这么点炸|药。”路璐用两根手指比出一条缝给她看。

　　“下工不是要检查吗？怎么通过的检测仪？”

　　“这么点都铺不满管底，往鞋里一塞，测不出来。”

　　对答如流，毫无破绽。

　　关玮又询问了一些细节，最后问：“温迪的微电和相机在哪？”

　　“啊？丢了？”路璐愣愣地回忆了几秒，突然眼神一凛，像是明白了什么。

　　“我知道了，是彭彬拿走了。”她意兴阑珊地摇摇头，“你们也不用再找了，绝对毁了，毁得彻彻底底，不会再有重见天日的机会了。”

　　不知是不是累了，她的肩膀有点垮，看上去像个认输的姿势。

　　这边审讯进行的同时，肖恩和师瑶已经到了温迪宿舍，准备勘验血迹。

　　肖恩打开检验箱，自嘲地调侃，“咱们特调处的警察有一点最好，不怕失业，要是抓不动犯人还能改行当法医。”

　　师瑶乐了，“温迪只有指头上有个小伤口，能检验出来吗？”

　　“只要屋里有血，就能验出来。”他从箱里拿出两只装有无色液体的玻璃瓶，“学过司廷试剂吗？”

　　师瑶赶紧翻课堂笔记。

　　“别翻了，一线知识，你们那纸上谈兵的老师讲不到。”肖恩巴不得有机会炫耀自己的水平呢。他把两瓶液体混到一起，边摇匀边解说：“司廷试剂类似于鲁米那试剂，都是检验血迹的，只不过鲁米那试剂是和人类血液中的血红蛋白起反应，而僵尸血液没有血红蛋白，就得用司廷试剂，司廷遇到ZLV——哦就是类僵尸病毒，在特定的红外光照射下会产生荧光——不用记，特简单，你拿一套跟我做。”

　　师瑶学着肖恩把AB瓶混匀，装上喷头，两人把地毯墙壁犄角旮旯都均匀地喷上一层试剂，连床和衣柜下面、被褥和桌布都没留白，之后肖恩拉上窗帘，把一只灭蝇灯似的设备吸贴在天花板上，打开开关，淡红色的灯光笼罩下来。

　　“多长时间能看到荧光呀？”

　　肖恩看看表，“一般几分钟就行，最长不会超过半小时。”

　　师瑶屏气凝神地环视着房间。如果出现荧光，就意味着至关重要的第一现场终于现身了，组长说过，这是证据链上的关键一环。

　　而此时的关玮已经结束审讯，正走在前往僵尸宿舍的路上，要去搜查路璐的房间。

　　路上她接到了顶头上司的电话，一接通那边就风雨大作，“你在地下城干什么了？环球的投诉都递到我这了！”

　　嗬，动作真快。

　　“宋处，您老江湖了，还不明白这招？先是投诉，接着就是舆论，里应外合赶我们出局呗！”

　　宋朴顿了下，“这案子，挺大？”

　　“现在说不好，还没见底。不过九组既然趟了这趟水，没有空手上岸的道理。”

　　“知道了。这样，把情况给我发个报告，有事我先顶一阵，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

　　关玮嘻嘻哈哈地跟老处长调皮，“有您这句话，我们几个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也得给您拼回一座先进部门的奖杯呀是不？”

　　挂了电话，这点虚浮的笑容立刻被夜风席卷一空了。

　　风罕见地大，裹着浓重的湿气，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环球的蠢蠢欲动正好印证了她的怀疑，地下城有见不得光的东西，这东西，环球知道，香烟炸|弹团伙知道，路璐也知道。

　　还有温迪。她仅仅是一个置身事外的引子，还是风暴的核心呢？

　　黄沙遮天盖地，关玮顶着狂风走到地下城入口时，等候多时的保安已经把半辈子用过的诅咒用语都温习了一遍——下头人都很会见风使舵，关玮就当没看见那张冰坨脸，一路上还“没眼力见”地跟他闲聊。

　　“地下面积挺大的哈，僵尸要是下了工，能不能到处走走啊？”

　　保安烦不胜烦，但人家是警察，又不能置之不理，“开玩笑！上工下工都有人管，不开工就关宿舍，你以为养鸡啊到处跑！”

　　也就是说，僵尸的行动严格受限，但路璐是如何自由出入呢？

　　“听说你们的检测仪特别灵敏？灵敏到什么程度？隔着鞋子能行吗？”

　　“怎么不行，别说鞋里，头发里我们都检过。”保安小声嘀咕了句“白痴”。

　　关玮心想，至少目前看起来，路璐关于炸|药的供词都是胡编乱造。她一方面想揪出彭彬，一方面又不说实话，为什么呢？

　　保安打开了最后一道门禁，两人已经深入到地下城的腹地。这次比上次的中央大厦走得更远，随着越发深入，道路岔口越来越多，几乎三步一巷，五步一洞，盘根错节，整个地下城仿佛一个巨大的立体迷宫。岔路口附近标有只有内部人士才能看懂的数字代码，若无人引领，外人是绝对不可能独自找得到僵尸宿舍的。

　　如果说地下城是个只出不进的盘丝洞，那么僵尸宿舍又是另一番样貌。

　　站在路口向下望，宿舍楼低矮狭小，整座建筑除了一扇紧闭的窄门外，连个苍蝇缝都没有，俨然一个只进不出的碉堡。

　　保安验证指纹、输入密码后，没急着进去，先戴上口罩，把电|击枪拎在手里，然后才推开了楼门。

　　楼内的灯泡半死不活，显得曲折向下的台阶格外幽深。空气污浊黏腻，越往下去，臭气越发浓重，要不是有保安领着，关玮会以为错进了地牢。

　　台阶不长，从高度和面积估算，这里也就容纳百十个僵尸。走到底端，保安打开了第二道门，开门之前，关玮还能听到里头僵尸的话声和笑声，门轴响动的那一刻，突然鸦雀无声。

　　关玮举高光屏的照明灯，倒抽了一口凉气。

　　从地面到天花板，密密麻麻地堆满了铁笼子，不过棺材板大的笼子间，竟然要挤十个僵尸！这不足500平的宿舍，足足装了上千个僵尸！

　　保安大摇大摆地往里走，狭窄的走廊上原本正在散步玩耍的僵尸纷纷惶恐避让，像一群慌不择路的蚂蚁。无数双眼睛从铁栏间悄无声息地向外张望，关玮扛着黑压压一片乌云压顶般的目光，如芒在背，只觉胃里翻江倒海，几乎想要夺路而逃了，而保安全然熟视无睹。

　　这究竟是宿舍还是集中营？

　　保安走到一个笼子间前，指指上头，示意那就是路璐的宿舍。

　　关玮爬上梯子，笼子间里还有几个没上工的，一见她进来全都缩在角落。她本来还想找路璐的室友盘问一下，现在一秒钟都不想多待，感觉一张嘴就得吐了。

　　笼子里都是大通铺，连床单都没有，路璐的私人物品只有个不大的破纸箱，东西少得可怜。据她供述，温迪送过她几张合照还有唱片，关玮把纸箱抱到床边想翻找一下，哪知刚离开床板，一堆花花绿绿的照片还有硬纸壳就从五马分尸的箱底掉了出去，天女散花般从地面的栏杆缝里飘进了下层。

　　关玮赶紧顺着梯子爬下来，猫腰钻进下层笼子间，打着光屏满地找。

　　保安抬脚踢开一个欲上前帮忙的僵尸，“滚一边去！有你什么事？”说完迈步进来，却背着手装大爷。

　　关玮不跟他计较，本来也没指望他帮忙。

　　这时，一个三四岁大的小僵尸从床下钻出来，大概刚才在玩捉迷藏，看见落到脚边的照片就捡起来，伸着手臂，摇摇晃晃往她这边走。

　　关玮正要伸手去接，眼角余光突然瞥见投在地上的影子的动作，大吃一惊。

　　她来不及起身，就地旋身横踢，正中身后保安的脚踝，当然她没使全力，但依然踢得保安一个趔趄，电|击枪一歪，一道闪光惊险万分地擦着小僵尸的发梢扫了过去，在石壁上激起一串火花。

　　小僵尸吓得嚎啕大哭，闻声赶来的母亲把他紧紧搂在怀里，望向保安的目光不只是恐惧，还有一种随时准备殊死搏斗的悍然。

　　这毫无道理的一枪，让关玮想起了“伏地魔”的创伤后应激反应。那时她心存怀疑，是因为对于一个正常的成年人，不太可能经由一次普通的电击就产生那么严重的心理创伤，除非，他遭受过长期的、反复的摧残。

　　就如这个年幼的小僵尸。

　　关玮背身挡住他，目光刀锋一样刮过保安。

　　她一句话没说，但保安握枪的手无端地有点哆嗦。为了不显得自己太怂，他没敢大声地嘟囔了一句“不识好歹”，气哼哼地走了。

　　等他走远了，关玮才转过身，惊讶地发现，笼子间里的僵尸正在自发地帮她捡拾证物，但他们没有靠过来，只是把照片和硬纸壳放在离她两步远的地上，默默地退回到石壁旁。

　　有时候，人与僵尸究竟谁更“不识好歹”，还真是难说。

　　关玮离开宿舍后才想起，自己又忘记说“谢谢”了。

　　她看着保安关上大门，把这一潭散发着臭气的死水严严实实地锁在了门内。

　　然而，死水中会不会有着不为外人察觉的微澜呢？

　　她没忘记，路璐就是这潭死水中孕育出的大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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