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生物管理局

　　关玮没获得大床房的待遇，由于工地缺乏专业的隔离室，她和许之铭只能屈就在禁闭室。

　　自被关进小黑屋，许之铭的视线就没离开过她。关玮对自己目前的形象很有自知之明：浑身喷满墨绿色的烫伤喷雾，发梢烧焦了，一甩头还簌簌掉灰——这惨不忍睹的模样，他肯定不是想入非非。

　　关玮估计他是害怕了，安慰道：“隔离只是以防万一，碰触过僵尸加皮肤有烧伤，属于三级风险——哦，这是异管局的分类，就是最低的那档——按流程得隔离12个小时。纯粹就是走个形式，咱俩都没接触到僵尸的血液，感染的可能性不大，没啥可怕的，嗯？”

　　许之铭心思没在这上头，随便附和了一声。

　　关玮纳闷，他是不是淡定得过头了？转念一想，人家当了那么多年翻译，又是个亲僵尸派，僵尸知识说不定懂得比她还多呢。

　　许之铭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喷完喷雾，把床单披在了身上——不是耍帅，大概没得可穿了——然后就地躺下，似乎准备睡觉。

　　她还真是言而有信，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跟他说了。

　　然而阖眼三分钟后，关玮忽然开口，“有没有人说过你眼神特别有杀伤力？”

　　“啊？”

　　她没睁眼，悠悠地说：“你这么‘深情款款’地凝视着我，会让我误会你想破镜重圆了。”

　　许之铭：“……”

　　他只好低头移开目光，眼观鼻鼻观心地对着地面说：“你刚才……为什么要救路璐？”

　　她打个呵欠，“她是嫌犯啊，死了案子怎么查嘛。”

　　“只因为这个？”

　　等了一会，没听见她的回答。许之铭抬起头，发现她已经睡着了。他关掉照明的光屏，房间沉寂下来。

　　大概是累极了，她睡得很沉。褪去了平日里的锋锐勇悍，这时的她方显出本真的温度来。

　　对于僵尸警察，许之铭是天然怀有敌意的。他目睹过太多杀戮与欺侮、黑暗与不公，异管局的黑色警徽就是这个无可救药的世道的镜像。但今天，他看到了一个令他肃然起敬的僵尸警察。

　　关玮说是为了案子，也许是的，但不是全部。就如他不认为一番话就能动摇立场，他也不认为某一个案件或某一个凶犯就能扭转人性的天平，生死面前，唯有本心才是决定性的力量。无论刚才陷入火场的是僵尸还是人类、罪犯还是平民，他相信，关玮都会义无返顾地冲进去的。

　　因为她和那些视生命如玩物的掌权者完全不同。

　　房间仍旧一片漆黑，只有她手腕上的警徽一闪一闪地亮着光，橙红的火焰仿佛有了生命，在这片黑暗的空间里播下一粒小小的火种。

　　警徽仍在闪动，持续不停。

　　许之铭回过神来，意识到这是来电讯号。

　　他正要叫醒关玮，闪光熄了，同时传来敲门声，“小玮！你没事吧？”

　　关玮一骨碌爬起来，“没事！睡着了。”

　　她麻利地在微电上操作了几下，发觉没反应，冲着铁门喊：“冯姐，我微电的音放坏了，咱俩就这么说吧！”

　　冯敏答应一声。

　　“不一定是音放坏了，”许之铭插话，“可能微电在极端环境下启动了自保护模式，导致音放被关闭。微电背面有个生物识别按钮，长按可以进入特殊设置……对，就这个菜单，把第三项恢复点拖动到火场之前，两点半左右就行……嗯，然后同时按住这个圆点和强制启动，不是那个，旁边这个……好了，你再试一下。”

　　要没有他的指导，关玮宁愿报废了再领一个新的，也不去搞这个九曲十八弯的设置。

　　连通视频后，耳机里果然传出冯敏让魏澜上线的声音，关玮向许之铭一竖大拇指，“厉害！”

　　这时魏澜接入三人视频，一句废话没有，直入正题，“路璐还活着吗？”

　　关玮：“你是不是应该先对领导表达一下关心啊？没看见我都变成怪物史小克了。”

　　“自黑的功力一点没减，可见感染不了，”魏澜声音平板，“感染了也不用担心，我会替你照顾你爸妈的。”

　　关玮无语了三秒钟，“……那谢谢您了。”

　　冯敏像个大家长似的，一边一个摁住斗嘴的熊孩子，跟他们介绍了路璐的伤情，不乐观，不过已经醒了，现在肖恩寸步不离地保护她。

　　关玮背靠铁门坐下，冷笑一声，“谁他妈在背后搞鬼？”

　　“毛病出在那根烟上。路璐说一点着就觉出不对，赶紧往外扔，刚脱手就爆炸了，随后引发了火灾。火灾现场勘察和师瑶的描述都和她的说法相符合。”

　　若不是路璐干了十几年的爆破工，对炸|药有超乎寻常的敏感，今晚绝对就被灭口了。

　　“敢在九组眼皮底下动黑手，够狂啊这帮人！”关玮咬牙切齿。

　　冯敏也席地坐下，比着等肩高的位置轻轻拍了拍铁门，振动隔门传入，像落在了关玮肩上。

　　九组遇到困难时关玮是主心骨，但她也会有挫折沮丧的时候，那些时候冯敏总是像这样温柔地拍拍她，多年的并肩作战，让她们彼此尽在不言中。

　　关玮向光屏里的冯敏比了个OK的手势，振作起精神，“我没事，说正题。烟是邢经理买的，他怎么说？”

　　“非常吃惊，从反应看，不像知道内情。他说烟是在便利店买的，随便拿的一盒，买的时候包装是完好的，来回路上也没碰到别的人。”

　　魏澜接过话说：“能拍到他的监控只有两个，一个在半道上，距离很远，勉强扫到个边。一个是便利店里的，拍到他从货架上拿了包烟，外包装和交给路璐的一致，但烟盒已经烧了，无法通过包装上的验证码确认邢经理从货架上拿的是否就是交给路璐的那盒。由于途中的监控不足，也不能确定他是否在路上调了包。不过我用微电模拟了邢经理的步速，从办案楼到便利店大约15分钟，来回半个小时，与实际吻合，至少可以证明他没有拐去别的地方。”

　　关玮沉吟着说：“烟是我亲自检查过才交给路璐的，包装还是我拆的，当时没发现有明显的造假或者拆开又重新封包的痕迹，瞒天过海的手法十分娴熟。半个小时对懂炸|药的熟手来说，填药、调包绰绰有余了，但单凭一个人做不到这么天衣无缝，尤其邢经理还是个外行，背后没有人支撑是不可能的。”

　　通讯频道内沉寂下来。温迪死亡案和爆炸案还没水落石出，又出了个路璐的香烟炸|弹案，且似乎牵出个老谋深算的幕后组织，这趟地下城之行，九组是越陷越深了。

　　“怎么了？都不说话？”关玮笑道：“换个角度看，我倒觉得应该感谢这帮人，帮我们钓到了大鱼。他们不惜铤而走险都要杀了路璐，恰恰证明她身上有东西可挖。冯姐，路璐现在怎么样？能不能安排个突击审讯？”

　　“够呛，伤口很深，还没见有愈合的倾向，能不能熬过来都难说。”

　　僵尸的自愈能力和创面发展都与人类不同，伤口可在短时间内自动结痂，止住创面扩大的趋势，但伤势越重，愈合速度越慢，而创面蚕食周边正常组织的速度却会加快，直至攻破骨骼的堡垒直达内脏，这是导致僵尸死亡的头号杀手之一。

　　关玮皱眉，“路璐是这个案子的关键，能不能联系个医院？”

　　“我问过蒋从了，他们医院虽然收僵尸，但只限癌症患者，外科这么大伤口的他们也处理不了。”

　　医院用时方恨无啊。偌大的双营市，居然没有一家收治僵尸的外科医院。

　　关玮想了想，目光落在许之铭身上，大概为了避嫌，他正自觉地专注于网络音乐艺术。

　　“许翻译，”关玮打手势示意他摘下耳机，“你知道哪能治疗僵尸外伤吗？费用好说。”

　　听说有的私人诊所是能给僵尸看病的，因为收费高昂，有暴利可图。但关玮他们对僵尸世界知之甚少，几个人里最有可能知道的也就许之铭了。

　　许之铭不负所望，马上打了个电话。深更半夜，对方居然立刻接起。三言两语说明情况后，许之铭答复她，“两小时后到。”

　　关玮觉得自己的眼光真是超一流水准，看上的这位，简直僵尸界的百晓生啊。

　　两个小时后，医生准时抵达。关许两人从禁闭室出来时，他已经为路璐清创完毕。

　　为了表示礼貌，关玮把自己拾掇了一下，换上警服，从“史小克”变身特调处警花。不过医生正跪在路璐身边注射针剂，没给她正脸。

　　如果论制伏僵尸的方法，关玮可以口述一篇洋洋洒洒的博士论文，但论起如何救治僵尸，她就是完完全全的门外汉。

　　“他打的什么针？”她低声问许之铭。

　　“这个针是治疗人类的一个肌肉失衡症的，但用在僵尸身上有延缓伤口扩大的作用，必须肌肉注射，所以要先清除表面的血和烂肉。”

　　僵尸是不具备血红细胞的，血液呈现淡淡的黄色，有时即便大量失血也并不显眼，此时经许之铭提醒，她才注意到医生身旁那一大盘药棉和纱布像是被水浸湿过，居然全是清创时用过的！

　　怪不得九组几个人都穿上了防护服——只除了这位医生。零距离接触伤口的他，只戴着口罩和手套。关玮疑惑地看一眼冯敏，她可从来不会这么粗心大意的啊。

　　注射结束后，医生用胶布遮住了路璐毁损的面部。其实僵尸不会感染细菌，他们早已习惯将伤口暴露在空气中，医生此举只是为了替路璐挡住他人锋利的目光，并且细心地选择了接近肤色的胶布。

　　路璐活到这么大——大概就算她的一辈子了——从未享受过如此呵护备至的治疗，讽刺的是，居然是异管局救了她，两次。

　　等医生收拾完器具，许之铭问：“怎么样？”

　　医生转过身，关玮含笑伸出手，“谢……”

　　话声突然一顿。

　　直到此时，她才看见这位医生的脸上，从口罩边缘露出了大片灰白的斑点！

　　他是个后天形成的僵尸！

　　她伸到一半的手进退维谷，僵硬地悬在半空。

　　医生看出了她的尴尬，善解人意地举起双手晃了晃，示意手套上沾着污血，不方便握手，替她解了围，然后向许之铭介绍了路璐的情况。

　　“没什么大碍了，”许之铭转述，“伤口扩大的趋势差不多止住了，接下来依靠自身的愈合能力就行。”

　　关玮有点惭愧，“辛苦了，多少钱？”

　　医生摇摇头，拎起了急救箱，许之铭解释，“他说不用了。”

　　关玮从光屏的转账页面里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

　　深夜出诊，疾驰两个小时，并不是贪图暴利。

　　尽管面目已经改变，始终不变的是妙手仁心。

　　她交待冯敏照看路璐，快步追出门去，但代步车已经远去，只在工地上留下一缕灰黄的尘烟。

　　许之铭返回时，大老远就看到等候在夏日骄阳下的关玮。

　　“等我吗？”他有点意外。

　　关玮拦住他的脚步，“你能不能替我跟那位医生解释一下，其实刚才我不是歧……”

　　“没关系的，他比我宽厚。”许之铭顿了顿，扬起一点唇角，“你愿意给路璐请医生，已经很难能可贵了。”

　　他……他是笑了吗？

　　在关玮看来，许之铭虽然为人温和，却总是显得有些沉郁，印象里从来没有笑过，这个微扬的唇角尽管短暂，却是他的第一个微笑。

　　许之铭生就一副清俊面容，27的男人说17也有人信，皮肤白净细腻，自带柔光效果，这一笑更是弥补了过分骨感的不足，像漫画里走出的美少年。

　　关玮摸摸自己“黑胡椒”似的脸，心说姐没被火熏黑之前，皮肤也很……唔……是有那么一点糙，但女人不看脸看身材啊！

　　许之铭毫无所觉，往前走了几步，发觉她站在原地发呆，奇怪地问：“你不进来？看什么呢？”

　　关玮收回垂涎三尺的目光，立马切换频道，“刚才等你的时候，我在想一个僵尸。预投票日的前夜，他在市区搞自杀式请愿，要求获得医疗权，我当时……其实现在想想，他求的，可能只是多几家僵尸医院。”

　　许之铭从她未尽的话里读出了这个僵尸的结局。他没有责怪，反而走过来，隔着门，和她一边一个靠在门边。

　　“很多人认为僵尸不会感染细菌病毒，就不会得病，其实不是。很多致命的疾病，像癌症、遗传性疾病，僵尸和人类没有不同，甚至对人类来说一个普通的伤口都能要了僵尸的命。可是人类生病了可以去医院，猫狗生病了也有宠物医院，但僵尸只能等死。平均寿命上，僵尸是远远低于人类的，这种根深蒂固的不平等，不是几个医生几家医院就能解决的。”

　　当了这么多年僵尸警察，关玮从没有想要了解过僵尸的世界。但现在不知为什么，她愿意听许之铭多讲一些僵尸的事情。

　　老话不是说：“爱”是最好的老师吗。

　　可惜上帝并没有给关玮进一步深造的机会，冯敏突然拉开门，“打扰一下，路璐好像有话要说。”

　　路璐的麻药劲还没完全过去，舌头不利索，说出来的话堪比非洲土语。许之铭伏在她唇边努力辨认，“我，知，道，温，迪……慢点说，温迪什么？”

　　“你想说，”关玮凝视着她，“你知道温迪死亡的真相，是吗？”

　　路璐转过头，对上她的目光，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