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郦生

　　元康十三年，春。
　　晋阳。
　　那是长安第一次来到晋阳。立在城墙上，风猎猎吹来，脚下是绵延群山、高阔城郭。佛寺庙宇香火鼎盛，游人争相朝拜，摩肩接踵、络绎不绝。仲春时分，杏花树树，娇艳无比。家家户户出来游山，晋阳城呈现一派热闹繁盛的景象。
　　说不尽的繁华、描不尽的情态，比之西都长安、东都洛阳豪不逊色。

　　长安从东门直入晋阳城，来到胜业坊高大的坊牌下，城东坊牌嵯峨高大，与晋阳城文化底蕴深厚、人物风流的名号相得益彰。
　　街头热闹非凡，百戏杂艺、牵牛贩鹅的走卒贩夫、街头绒线店、脂粉店、成衣铺子不知凡几。长安在街市里走走停停，目不暇接且带着几分新奇地目光看着这热闹的一切。

　　看到新鲜出炉的暄乎乎的馒头，长安灵敏地鼻子忍不住动了动，肚子应景的叫了声。蒸屉后的老板见有人经过，叫卖声也随之高了起来：“馒头，大肉馅的馒头！”
　　长安面不改容目不斜视地拖着两条腿远离那诱人的香气，但肚子里的馋虫已经被馒头的香气勾起，临阵倒戈！

　　旁边角落里窝着三三两两衣衫褴褛的乞丐，面前摆一只豁口残缺的旧瓷碗，里面安静地躺着零星两枚铜板，身侧支着一根下梢劈叉、形影相吊的竹竿。长安望着他们觉得自己没准哪天落了魄，就得与他们抢饭碗了。

　　原因无他，她一路风尘仆仆从北地千里之遥南下直奔晋阳，终于在今天天明时城门大开时进了城。
　　结果——才进晋阳城的第一天，就遭遇洗劫一空。

　　刚进城就感受到晋阳人对待外乡人的无比“热情”——一位农妇大姐凑过来与她搭话，见她外地口音，更加热情的招徕她。长安在一丝好奇之后，只当晋阳民风淳朴、百姓憨实，比别的地方都不同。把那一丝好奇丢到脖子后面去了！
　　大姐待问她去哪里要为她指路，长安不设防的告诉了她，结果好巧不巧的“同路”。听闻同路乍喜非常，一拍大腿决定路上结个伴，一起进城。长安也乐得有人同路。结果半道上，那大姐借故走开了，却再也没有回来，与她同时消失的还有长安随身装着的银两。长安彻底明白她成了那被“顺手牵羊”丢失羊羔的苦主。
　　***
　　现下正午时分，头顶日头炎炎，炙热的太阳快把她烤化了，长安觉得自己像是一瓣被拍扁的蒜，没精打采、气力不足，再也站不起来；又像一株嫁秧的西红柿。勉励维持着直立形状，身子却隐隐有滴溜溜地直往下坠的趋势。墙角一只家犬耐不住热，伸长舌了头喘气。两只湿漉漉的眼睛盯着她。

　　从市肆出来，白马已经换成了一些散碎银两，。长安想起那大肉馅的馒头，决定先填饱肚子。
　　手心里捧着馒头。不成想，与一伙儿孩童冲撞在一起，你来我往，以寡敌众，猝不及防的摔在青石铺成的街坊下，意外地吃了一嘴灰。
　　把她撞到在地的那群孩童已经和他们的欢笑声一起跑远了。
　　头晕眩，腹内空空，一整天滴米未进，长安觉得可胃里可以塞下一头牛。

　　“小兄弟，能起来吗？”一道清亮的男声在耳边突然响起。
　　长安抬头，露出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珠子。。
　　就见一人蹲在她面前，遮住头顶的烈日。骤然的阴影，笼罩在身。长安微张着嘴，眼睛触电般地迎视他的目光
　　如天神下凡，说不尽的俊俏，脸白似美玉。头戴卷梁冠，一袭白色银线暗纹长袍，宽衣广袖，蹲下来，口气温和：“小兄弟，你没事吧？”
　　她那时还不知道这个人在他生命中的作用，只是单纯觉得心里被撞了一下，好像撞在了肋骨上。有些疼，又有些酸。这种感觉很陌生，以前从未有过。

　　见那乞丐怔怔地盯着他看，他一笑。
　　面皮白净，鼻梁挺直，长相端正，长安觉得在偌大晋阳城也找不到像这样一鳞半爪的人物。
　　他站着，她坐着。长安仰头怔怔地看着他，坐在五尺见方的地砖上。掌心撑在地上后知后觉的发觉热得发烫。
　　长安反应过来，自己撑着地，借力起身。掌心火辣辣地疼，低头一看，原来是手上蹭破了皮。好看的眉毛轻轻皱起，口里才道了声“没事。”
　　那小生见他身形矮小，一双眼睛澄亮，肉肉的下巴，长相讨喜。心里有一丝喜爱。长安没出息地顺着馒头掉落的方向望去，那只趴窝的家犬伺机而动、腿脚伶俐地叼了馒头去。只是觉得可惜，她刚准备咬一口呢。结果人没吃到，倒进了狗肚子里。
　　这一切都被那小生收入眼底。

　　看到她没有大碍，表情还挺生动。
　　“小武。”
　　身后小厮应声上前一步，奉上一只墨绿色金线貔貅兽纹佩袋。
　　长安还是眼也不眨地盯着他看。见他从佩袋中掏出银子、封好袋口、递到自己面前的一系列动作。她再不明白也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动了恻隐之心，把她当三餐不继的乞丐了！她有那么糟糕吗？再看这银子，十两重，确实不匪。
　　长安没接。

　　“你这样做就算有万贯家财也会散之一空。”长安听到自己这么说，“还有……我不是要饭的。”
　　后面是解释的话，却极易让人以为是没大没小、不知礼数的反诘。没见过这么不知好歹的，公子行善，你好生接着就是！他身后的小厮怒目，两条眉毛挑高，像是横卧的青葱，又似蠕动的蚕蛹，说不出的一团稚气。
　　“我不短银钱用，我卖卖东西就好……”长安随身还是带着一些小玩意的，能换些钱。但她突然不想说了，暗悔自己嘴快。目光触碰到那人明亮的眼睛，又觉得自己笨嘴拙舌的。为此着恼不已。
　　听这小哥说话，全不似那乞人受惠后感激涕零的模样，反而体现少年人少有的纯挚。那人笑了，“我知道。”
　　长安松了口气，仿佛整个低落的人都被唤醒，从内而外散发出生机。长安只觉得那人笑得如朝霞霁月，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亲近，像是哪里见过似的。但是长安知道他们从未见过面，如果见过，她一定会记得！

　　“郎君，时候不早了。”小厮上前提醒。
　　那小生颔首。
　　这就要走了吗？
　　不待她伸手，在错愕间，小生直接拖过她的手，将银子塞到她掌心里。
　　手心蓦地一沉，银子的温度熨烫，沉沉实实地重量如千金顶一般夯实到内心，紧接着仿佛一根无形的丝顺着手腕迅疾蹿到五脏六腑，酥酥麻麻，那颗心像是在温泉中泡着，暖绒、舒适，还有一点温度爬升。让她不再想拒绝。
　　不知道是银子的效力，还是人的功效？
　　“我会报答你的。”长安想了想，认真地补充道。非亲非故，没理由叫人家平白无故的破费，她懂这个道理。
　　那小生笑了。笑里没有世故，或者小觑，就是单纯地笑。长安心念一动，她不笨，只是缺少历练，知晓这笑中隐秘的意味。
　　他没放在心上，长安明白他当她说的话只是急于感恩下的说辞，空口兑不了现的。就如受了恩惠的人躬身俯就千恩万谢，但也只是平白一句谢而已。他或许并不在乎这个。可长安不能装作不知道。她眼下手头没的什么适宜的物什抵押，贵重的物品连都是只能看、能摸，不能换钱用，跟遑论抵押了。抿了抿唇，也不再说。只问了他府邸、姓甚名谁，日后好报答。
　　那小生沉吟片刻，见少年人诚意满满，才吐口：“在下姓郦。”
　　长安只觉得那清清亮亮的声音如一段白练电闪雷鸣般地从从耳朵倏然击中心脏。
　　***
　　长安怔怔地望着那小生离去。
　　直到脚尖觉得一硌，低下头，挪开脚，错愕地发现一枚玉佩遗留在地。拿起来拍干净上面的灰尘，麒麟模样的。
　　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是富贵、吉祥的象征，同时这块玉看着就价格不菲。看来不是一般寻常人家拿的出来的。
　　是方才那位小生的。
　　长安疾步追上去，直到追到东街尽头，前面一方栅栏拦住去路。
　　人早已不见踪迹。
　　长安喃喃说：“你的玉佩……”
　　那玉佩是上好的玉质雕成，散发着柔和且圆润的弧光。托在长安白皙软糯的小手上，如浑然一体。
　　***
　　牌坊下，一双腿交叉斜倚在石柱上，长安手里捧着嘴里嚼着香喷喷的驴肉馒头，汁香四溢，唇齿间飘荡着肉味，等到终于饱腹了，蹲在阴凉处，或站或蹲，百无聊赖地玩着石子。
　　长安蹲在地上，如同等候着生芽开花的种子一般，左手掌托腮，拇指支撑着下巴，其余四指有节奏地拍着脸。
　　长安咬着嘴唇，自言自语：“姓郦的小生，就叫他郦生好了。”
　　长安捡起一块锋利的小石，一笔一划地写出两个字——郦生。
　　跟牌坊下的石柱一般，太阳光把她的影子渐渐拉长。太阳慢慢落山，已经两个时辰了，街上人影稀疏，看来那人不会回来了。

　　长安悠悠晃荡在晋阳街头，心里想在哪里可以再见到他。还能回忆出那种感觉。长安也不知道这种感觉从哪里来，就像书上说的前世有缘、今世得以遇见。突然冒出来一句诗，与君初相识，又似故人归。

　　太阳实在太大了，所以找了块阴翳的地方，躲着日头。形单影只的，心里恋恋不舍不愿离去，总觉得再坚持一刻钟，那人似乎就会回来了。抱着这种期望，长安果然又在墙下白白熬了许久时间。
　　***
　　漫无目的地走在长街上，去哪里去寻他，才发觉不知不觉间又走了回来。靠在墙上，目光盯着方才那块空地，仿佛那块空地要开出什么花来。这是长安一辈子做的第一桩最毫无情由的事，以后再也没有。
　　不想天假其便。
　　“小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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