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妖祸

　　又是一阵风暴，漫天的黄沙劈头盖脸地席卷而来，过路人纷纷不约而同地蒙紧了面纱。他们已经在这块地方走了三天，领队却丝毫没有折返的意图。边陲小镇鲜有人烟，大家靠着随身的干粮度日，过得清苦。

　　忽然领头人停了脚步，双眼紧紧地凝视着前方的一片黄沙地，脸上浮现出许久不曾看见的笑容。他招呼着后面的行人：“我先去前面看看。”

　　他又走过一段路，视线前方出现了一个矮矮的孤坟，坟前的石碑早已被风沙摧残，难辨真容。整片沙地中只有这一座，显得各位突兀，像是刻意留那的。

　　走近些细看，斑驳的石碑上曾经刻满了文字，用指腹细细感受，勉强能认出一些文字。他一行一行摸过去，双眉因苦恼而微微皱紧，无论怎么组合也拼不出完整的故事。逐渐摸到底部，手掌突然被什么硌了一下。

　　细看才发现那是个凸起的机关，他用力掰了一下，看着黄沙地上出现一个暗道，心中雀跃非常，不顾自身安危，急切地往下走。

　　尽头是一个巨大的冢，又往前几步，他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歪倒在地的女子。女人有着一张令人羡艳的面容，紧闭着双目，感受不到她的呼吸。

　　很快他意识到，这是个死人。

　　可是秋清若，怎么会死在这里。

　　谜团一个接着一个，他理不清头绪，想从她的尸体上发现线索。他困惑地看着尸体，隐隐约约在脖颈处发现了一道伤口，极长，但就快看不见。除此之外，他还注意到秋清若的另一边，放着一块布：密密麻麻都是字。

　　通过这块布，他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眼中流露出几分哀伤。他用特殊的方式联系上其他人，一起把秋清若的尸身运了出去。

　　其他人都很疑惑地看着，只见他轻叹一声，道：“这是我的一位熟人，央我把她的尸骨送去合葬。”

　　大家还是不解，默默地做，也不多问什么。

　　一堆人在黄沙地里又行了几日，到了一个小镇，各自分开了。他们本就是燕洛花了些银两凑起来的小队，如今事情办完，都忙着拆伙。燕洛把银子结了，雇了辆车，用棺椁安顿好秋清若，慢慢悠悠往目的地赶。

　　令他意外的是，秋清若所说的那个地方，只有一座土堆的小坟，工艺简陋。坟前立着一块木牌，还不到小腿之高。

　　牌上只写了一句话：吾一生之美好。

　　没有名字，更没有生平。这块简陋的牌子就跟这个坟一样，毫不起眼，与秋清若这样的人，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燕洛虽然不解其意，仍是照她在布上写的话来，差了几个人将坟旁挖开，把她的尸体葬进去。事情了结，他远远地望着两人的坟冢，想起布上所撰写的文字，不觉心中泛起酸意。

　　几日后，燕洛返回家中。

　　早在 6 年前他已同秋瞳成婚，现下还有个女儿，名唤燕筱喜。自从接受了朱瑶的帮助，他们两人彻底与修界隔绝，寻了一处人烟稀少的地方度日。

　　连带着和叶珩也就此失联，只在偶然间听见对方已经是叶家家主，实力不容小觑。

　　燕家找过他，时长来给他送些东西。他自知有愧，偶尔也会回几趟家，看着父母日益衰老。

　　朱瑶和燕家都给了很大一笔钱，完完全全够两人生活。所有燕洛不再另寻伙计，闲暇时便喜好游山玩水，这次意外得知了边境有宝贝的消息，却不想找到了其他更有意思的东西。

　　再三思量之下，他决定把这个故事转述给其他人听。

　　提笔，他在纸上写下：

　　我曾经认识这样一个人，她总是对一切都抱着一种视若无睹的心态，用一双魅人却冰冷疏离的双眼看着一切发生又结束。每次遇见她，我总是换来一堆疑惑，她的身上似乎隐藏了太多的秘密。

　　有幸，我终于明白了这个秘密。

　　她生来就背负着很多东西，其中最醒目的，便是意外。

　　……（以下第一人称回忆）

　　我生来就是祸。

　　我的母亲是一个散修，在我印象里，她非常好强，深爱着我的父亲。但她似乎不喜欢我，总是漠视我的存在，只有在特定的时候，会喊着我的名字，替我沐浴。

　　她给我起名叫祸，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父亲听完后一直皱着眉头，且从未如此称呼过我。父亲也给我起了个名字，他叫我清若，冠上母亲的姓氏，便成了秋清若。

　　母亲和父亲的感情很好，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不喜欢我。

　　直到有一天我才知道，原来父亲不是人类，而是一只狐妖。人类和妖族很难孕育后代，但我出生了，我身负着两族的血脉，本就不被世俗接纳。母亲说人和妖这辈子都是敌人，所以我根本不该存在。

　　我不敢去接近她，久而久之，我们的关系仿佛是陌生人。

　　但那段时间，仍旧成了我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安稳日子，一段平静而幸福的时光。这个短暂的幸福结束的很快，在我六岁的时候，它就截然而止。

　　突然出现了一群人，母亲跟他们打起来，很快就落于下风。我当时躲在屋子里，从窗看出去，目睹了一切的发生。

　　母亲被他们杀死了。属于人类的鲜血流了一地，血染红了地上的草，刺进我的眼中。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我想出去看看，父亲却不知从哪里出现，将我一把抱过，藏进了一个漆黑的地方。

　　后面的一切我都不太清楚。

　　当我出来的时候，父亲不见了，母亲的尸体还躺在地上。我上前摸她，冰冰凉凉的；我喊她的名字，她好像听不见了。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什么是死，只以为是自己声音太小了，母亲睡得沉，听不见。

　　于是我又一遍一遍地喊：“娘亲，娘亲。”母亲没有回我，她的身体还是冰凉一片。我不知道在那里呆了多久，直到青色的瘢痕布满她的身躯，我一直呆在那。

　　有一天下大雨，我跑进屋里躲雨。母亲太沉，而我太小，我只能把她丢在那。我试着用东西给她挡着，但似乎没有什么用。等天放晴时，地上已经被冲刷的干干净净，根本找不到母亲。

　　我以为她又不要我了，开始哭起来，嘴里还在喊：“娘亲，娘亲，你在哪？”

　　没人应我。

　　那一天，我彻底成了孤儿。我从来没离开过这块地方，也不敢四处乱走，一个人就这样呆在小屋里。我不会感到饥饿和困倦，也不清楚日子过了多久。

　　有人把我带走了。

　　我被他们送进一个地方，他们让我照他们说的做，我不听话，他们就打我。很疼，但是不会留下伤口。他们不给我吃饭，让我睡在枯草堆里。

　　再后来，我逃走了。

　　我在街头流浪，有个老乞丐愿意教我，但我几天都讨不到一口饭。那人在三年后的某一天，死在了一场瘟疫中，而我，离开了这座城。

　　这一路上我走走停停，但大家都在逃难，没人关心我的存在。

　　渐渐地，我学会了看昼夜计算时间。我在很多地方都呆过，也认识了形形色色的人。同时，我发现了一件事情，4 年的时间过去，我却几乎没有长大。

　　那时候我想，我大概明白了自己身为半妖的祸。

　　这段日子，我不知道多少次被人打骂，他们把我关进阴暗的地方。他们把我转手，我逃走，然后被另外的人抓住。他们说我长得极美，将来一定可以成为名动一时的花魁。

　　我总是呆在阴暗的地方，觉得无论是多热的光，都无法温暖这里。我觉得一切都是冷冰冰的，就像母亲最后的身体。

　　在我十四岁时，我看见了真正的光。

　　人一旦见过一次光明，便不会想再回到阴暗中去。

　　她穿着一身极好的绸缎，挽着两个卷儿，披着一件梅花暗纹的披风，眉眼弯弯，朝着我笑。她伸出一只手对我说：“你冷不冷，我把披风给你吧。”

　　她轻轻地把披风解下来，然后帮我披上，她系绳结的手蹭过我的脖子，传来一阵暖意。我不畏寒，甚至大部分时候根本感觉不到，但我突然发现，我十分贪恋这种感觉。情不自禁地，我拉住了她的手。

　　“嗯？”她睁着眼睛看着我，然后轻轻笑着问：“你叫什么啊？”

　　这些日子里，所有人都把我当做一个乞丐，我也确实是一个乞丐。乞丐大部分是不会有自己的名姓，他们有的唤我“阿白”，有的叫我“小丫”。以至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没有用过自己的名字。

　　我叫什么呢？我惊讶地发现，我有些想不起来了。我低着头不说话，她也微带疑惑地侧着脑袋，突然凑得很近，“我知道了，你就是娘亲说的，没有名字的人。”

　　“可是你真好看，好看的人怎么会没有名字？”她又问我。

　　我低着头，轻声回答：“我是乞丐。”

　　“那你是不是也没有家，也没有爹和娘？你跟我走吧，我家很大很大，我爹我娘也都是很好的人。”她牵起我的手，要拉着我走。稚气的声音很好听，像是有钱人家的风铃吹动的声音。

　　“我……”我竟然跟着她走了，但说不出话来。

　　她冥思苦想了很久，突然嘴里冒出一个字：“祎！祎！”我以为她在数数，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一直都是“一”。这时候她突然回头，“你以后就叫祎好了！”

　　“一？为什么是一？”我疑惑道。

　　“你长得那么好看，美的东西都是好的，娘说这个字的意思是美好，我觉得你很适合。”她细细地解释，我才知道她的“祎”和我的“一”完全不一样。我不认识这个字，但也没有拒绝。

　　那天我有了这辈子最重要的名字，祎。第一次有人把我称作“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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