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城歌

　　马车穿过树林，大雨倾盆，雷声千嶂。雨点打在车顶和树冠华盖之上，狠绝地仿佛要将之砸穿；又有凉水顺着窗棂斜飘进来，濡湿了帷幔，顺着车壁蜿蜒流淌。车内是灯火如豆岌岌可危，窗外是树影幢幢不见天。
　　临衍重伤未愈，血透重衣，靠在车壁上调息。他的脸颊和衣衫被雨水沾湿，玉冠颓然搭下来，眉目如画，漂亮得颓然。
　　车厢内一片沉默，韶歌支着下巴，手肘搁在窗棱上，也不顾雨水将广袖皓腕润湿了干净，只静静看着忽明忽灭的烛火发呆。
　　“韶姑娘……”临衍突然声道：“我……”
　　“乘黄一族素来以妖物为食，却不知何时开始吃人。是我轻敌了。”
　　“是在下学艺不精，不怨姑娘，”临衍道。猝然知晓她奇异身世，临衍心中已如巨浪滔天，又看韶歌眉目静安竟似浑然不在意，满腔疑问绕到舌尖又被压下来。几个辗转他终于问道：“姑娘的身份，师父可知道？”
　　“知道。我自长鸣山醒来，故国已成焦土，无一人生还。这几年我时睡时醒，一有空闲便寻访些故国踪迹，小蕊亦是帮了我不少。”
　　又是一阵沉默，临衍看着她，侧颜如画，目下空濛，语声淡漠似是将这样的对话演练过无数次。雨水顺势灌进了她的玄色广袖，衣料在湿处变得柔软，袖口处有金线云纹，龙腾海阔。
　　他心下忽有吹皱的微澜。他不知一觉醒来故国成灰是怎样的感受，却又仿佛突然明白她妖娆外表下四顾茫茫的心。他曾听她感慨过世事变迁人何以堪，当对着一处断碑残垣时那样恬淡又深刻的浅嘲笑意，初识不觉，现在却好像突然懂了她。
　　“在下愿全力帮助姑娘。”临衍没由来地吐出了这句话，语声坚定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
　　韶歌看他郑重表情，眼中烛火曳曳也灼灼，略感惊讶，似笑非笑道：“这本是我的事，你怎的如此关心？”
　　“我……”
　　未等他回答，却听车外“啊”地一声，飞奔的马车毫无征兆直直停了下来。本就明灭扑腾的烛火被大雨一浇，灭了。
　　“师妹！”临衍不顾伤重，一把撩开帘子，雨水如注，瞬间将韶歌浇的浑身湿透。
　　猛烈妖气携瓢泼大雨扑面而来，临衍极目望去，却也只见茫茫夜幕，树影幢幢，不见天日。一阵猛烈妖风袭来，临衍偏头避开，却是一枝树杈擦过他的脸颊，深深钉进了木质车辙。
　　韶歌凝水成冰，冰球在她掌中聚集。她将之往上轻轻一抬，冰球飞升上天，将周遭照得亮如白昼。
　　“果真是二公主殿下，看来传闻不假。”说话的姑获鸟站在一处树枝上，浑身羽毛殷红如血，周遭有黑气腾云，似有入魔之兆。而它脚下的树干如蛇信缓缓向前蔓延，枝叶繁茂遮掩了大半亮光，枝干叶脉干爽竟似完全隔绝了雨水。
　　韶歌冷笑一声，广袖舒展，凌空一跃，指尖化出琴弦，刹时周身有莹白色雾气坚硬地包裹，寒茫逼人。她撩拨琴弦，指尖流出凤鸣之声，一个璇身便有利刃从天而降，挟风雷之势直直向那姑获鸟劈去。
　　临衍微微一怔，分神间正有一股剑光如长虹贯日直袭他胸前。“叮”一声拔剑格住，他定睛看去，那挥剑之人正是季瑶。季瑶眸色深沉无光，握剑的手有黑色纹路缠绕，与临衍照面时面无表情似是全然不识。
　　又是一招风雨如晦，季瑶削金断玉，剑光断雨，兵刃交接之声无端清越。几个回合下来，临衍因有伤在身，又因面对自己的师妹时始终心有瑕念下不去重手，原本修为远胜于她也渐渐落了下风。
　　另一边韶歌一击不中，只见那姑获鸟大张双翼，黑色羽毛如利刃般袭向他二人。与此同时，那树精也趁此机会舒展枝干向韶歌探去，枝干看似绵软实则布满倒刺，如蛇吞吐交缠，争相分开雨帘袭她要害。
　　韶歌左手凌空画了个结界，羽毛便如被结界吸了进去，消散无踪。她仰头下腰避过一束藤蔓，反手自琴中拔出一把短剑，剑刃如蝉翼轻薄，却是毫不留情回身削下了一处树干。不顾那树精痛苦挣扎，她借着残枝一扯，剑光凝了沧海龙啸，山石崩裂，姑获鸟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她距离拉近凌空一击生生砍了一支翅膀，刹时血流如注。
　　姑获鸟怒极，张开利爪朝她面门扑去，韶歌侧身避过，那利爪顺势便削了她一束发丝。她毫不犹豫一个反手，将短剑狠狠刺入了鸟腹。
　　一时血流喷涌，溅了韶歌满身。
　　眼看不敌，那树精急道：“杀了我，你就不怕那姑娘就此醒不过来？”
　　临衍剑下一滞，琴弦自韶歌指尖“噌”地射出，如行云流水，与蛇曼相对缠绕。她双手往回一扯，树精被她牵制动弹不得。临衍见状，电光火石间奋力挥剑朝那树精砍去。
　　又是石破天惊的一招，如金石相撞，血雾弥散。
　　大雨倾盆而下，雨丝坠地无声，不一会儿便将这血气冲刷了干净。
　　“她没事吧？”临衍扶起季瑶，只见她双目紧锁，像是晕了过去。
　　“无妨，摄魂术而已。”
　　临衍怔怔看着韶歌，她如墨长发垂落在肩头，血液混合着雨水自脸颊边的湿发滴落下来，衣衫湿透殷红一片，手上寒芒未消。素来妩媚的眉眼被雨水润泽，目下空明，肃杀之气未减。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她，这种杀意凌然却又艳丽到极致的样子。这种碰撞与反差让他原本冷静的心仿佛被撕开了一个极小的裂口，又像是被揉皱了的纸，创口极小无声无息，虽肉眼不可见，却又在这样一瞬间挣扎着撵平展开，起伏不定。
　　“走吧，临昭他们在北面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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