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城歌

　　过了五月便进了立夏，柔暖春风被炎炎暑气悄然取代，虽是被万重雪山环绕的西昆仑谷地也开始感觉到暑气升腾，热浪袭人。本是极易让人困倦的季节，恰又有南方传来密信，丰城有山魈作乱，恐与当年的妖王有关。
　　坊间传言，自妖王大败后始终野心不死，无时不在谋划着复昔日之仇。事关重大，虽众弟子皆被暑气熏得有些怏怏之色，奈何正事当前，门中上下也莫敢耽误，遂派了临衍带师妹季瑶前去查探。
　　“小歌久不见人间繁华，也随你们一道去看看。路途恐多凶险，她修为高深，或可帮你们些许。”
　　杜蕊站在高台上说这话时，并未注意到临衍的怪异神色。

　　正是丰城灯会时节，烟火漫华，游龙爵马，月挂横空。朱楼连宇，人群熙攘，喧闹的大街上有小贩持各色玩物竟相吆喝，也有平日深闺独处的佳人点了红妆，珠钿红缨，顾盼流转，眉间含情。
　　韶歌与季瑶两人并肩走着，一双秀丽女子吸引了周围不少目光。
　　季瑶眉目娟秀，斯文乖巧，换下了素来常穿的蓝白道袍便是活脱脱一个清丽闺秀。她与临衍同属杜蕊门下，因出身之故，平日与门内师兄弟来往较少，性子也内向。上次承韶歌“解救”，此番又难得与她一见如故，因而一路南下，她对韶歌越发亲近起来。
　　穿过摩肩接踵的人群，两人径自在一方小摊前停了下来。
　　摊主是个还未长开的少年，文弱羞涩的样子，手指捏着身前桌案上的白纸不断摩挲。
　　案上是一方长卷摊开，翩翩公子身着月白色长衫，衣袂翻飞，伫立在春堤之上垂柳之下，手持折扇面如冠玉。画卷空白处提了一行小字：碧空远，风摇疏影，似是故人来。
　　“此画下笔流畅立意高远，敢问这是谁的手笔？”韶歌问道。
　　“家师拙作，乘着今日人多，我来碰碰运气。看姑娘也是懂画之人，可否问问姑娘师承何处？”少年有些不敢看她，心里却又隐隐觉得这位姑娘玉颜如画竟比画中人还要漂亮。
　　韶歌怔了怔，垂眸轻声道：“无名之人。”
　　季瑶对着画纸端详片刻，抬眼朝那少年笑道：“似是故人来，这题字倒是颇有意境。”
　　“姑娘若是喜欢，我这就给您包起来。”少年低了头，飞快地拽了案上一张宣纸，手忙脚乱间碰倒了桌沿的瓷镇纸。
　　精巧莹白的瓷器在桌上滚了两滚，“啪”地一声摔在地上，碎成两截。
　　季瑶俯身捡起了瓷镇，看少年窘迫模样也是莞尔，将瓷镇递给韶歌，自己摸了钱袋掏钱。
　　“我听闻边城有异士，能以梦入画，画中景致竟与梦中无二，想来尊师也是有缘之人。”韶歌轻轻将瓷镇搁在桌面上，方才摔断的地方竟奇迹般粘合起来，无一丝瑕隙。
　　少年惊得抬起头，却见人群熙攘，灯火华庭，方才玉颜如画的女子早不知何处去了。

　　“以梦入画？”季瑶挽着她的手臂，偏头问道：“可是真的？”
　　华灯碍月，韶歌见她双眸在五彩烟光里倒映出自己的模样，柔声问：“我也不过道听途说。若是真的，瑶姑娘想要画什么呢？”
　　“我常常梦见的人，以前伺候过的姑娘。”
　　左前方正是一条古巷，红袖勾栏，花下重门，似是一处烟花地。
　　“她是兰苑头牌姑娘，我是她的贴身丫头。后来世道乱了，她被一方恶霸虏了去，再也没有回来。”季瑶垂眸，语气冷淡，这悲苦人间的故事就这样自她一个柔弱姑娘口中幽幽讲了出来，仿佛同她、同这世道都没有丝毫干系。
　　“……抱歉。”韶歌看她长睫遮了双眼微微颤动，想到那日成衣店里临汐所谓“出身不干净”，对她又多了几分心疼。
　　“没事的。我的名字便是她给的，后来入了门便也没有换。水云瑶寄故城歌。她待我极好，我常想她。”
　　韶歌轻拍她的手背：“心善之人自有天佑，不用太担心。”
　　季瑶点点头，正待说些别的却抬眼瞥见临衍分开人群朝两人走来，依旧是白衣似雪的翩翩公子，在汹涌人群中被挤皱了衣角，如冠玉的额上覆了一层薄汗。
　　“师妹，韶姑娘，久等。”
　　“师兄，”季瑶放开韶歌，朝临衍笑道：“可有探听到什么？”
　　临衍摇了摇头：“接头弟子说自上次山魈袭人之后，丰城已有半月安稳。”随即又像想起什么似地，从身后掏出两串糖葫芦，蜜色糖衣似是被人群拥得有些化了，软软地贴在红果上，甜甜地滴落下来。
　　“这是？”季瑶回头看了一眼韶歌，见后者也是一脸莫名诧异。
　　“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的，我正巧遇见，就给你带了。”
　　季瑶莞尔，又见临衍轻咳一声，尴尬地将另一串糖葫芦递给了韶歌：“韶姑娘。”
　　“给我的？”
　　临衍偏过头，神情窘迫：“给师妹买了，就顺便……”
　　正巧烟花腾空，“嘭”地一声将夜空照得亮如白昼。眼前俊逸少年的侧颜在光影中明暗交叠对比得越发清晰，他肤白胜雪，面如桃花，眼底是流光溢彩，细碎波动。
　　看师兄神色，季瑶憋着笑，又勾住韶歌的手臂道：“韶姑娘，你呢？你会画什么？”
　　“我呀，”韶歌展颜道：“许是故国吧。阿衍呢？”
　　“什么？”
　　未待他回应，只听“啊”地一声尖叫，人群骚动，渐渐分出一条路来。祥和安乐的气氛被扰动开，华灯摇曳，风铃发出脆声。一个妇人踉跄走着，逆着人流，发髻散乱金钗横斜，鲜血顺着脸颊粘稠温热地滴落在衣襟上，神情呆滞。
　　她口中不住喃喃：“孩子……我的孩子……有妖怪……”

　　三人循妇人所指的方向飞奔而去。
　　出了城门便是一片竹林，沉夜如水，月朗星稀，成片的玉竹莹莹如玉，一眼望不到边。光线在竹林深处越发昏暗，幽竹碧影随风低徊，从竹影见漏下的月光在地上凑成斑驳图景，偶有鸦啼声如泣如诉，刺在人耳膜上平添诡异。妇人描述的山魈并不见踪影，三人凝神静听，企图在如墨的浓夜里分辨妖物踪迹。
　　“师兄。”季瑶拉了临衍的衣袖，后者轻拍她的手以示安慰。
　　极目望去，玉竹幽篁，风摇月影，莫说妖怪的影子，就是来时路都没有了。
　　风声呜咽，寒鸦惊啼，几个辗转迂回，三人猛地听到东南方传来一声婴儿啼哭，声音不大，却是如晨光刺入黑夜，激得人周身一颤。
　　“那边。”临衍足下生风，捏了个诀疾行追去。
　　竹林尽头是一座山洞，洞口有巨石紧闭，门缝里透出微光。巨石上沟壑深浅纵横，在长夜月影中交错相间，细看似是刻了字。婴儿嘤嘤啼了两声，突然没了声音，季瑶心下着急，却被韶歌一手拽住。她将手掌缓缓贴上面前石门细细摩挲，双眉紧锁。
　　莹白色柔光蕴在她的掌中，光芒温润柔暖，一触到石门便四散开去。只见那巨石上的文字被柔光点染，像是突然有了生命一样幽幽自石门上悬浮起来，凑成一副光幕，光幕上有字。不多时，便听“轰”地一声，石门开了。
　　季瑶满脸惊骇：“韶姑娘，这是？”
　　“故人手笔。你们先进去，我随后跟来。”韶歌神情果决，手指轻抚着石门上密密麻麻的字符，半张脸隐在夜色里看不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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