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花

　　柳素昔约见的几个设计师都进了会议室的时候，她正背着他们不疾不徐的点着熏香，一边轻轻地吹吹了迷迭香的气味，一边说了一句，“都坐吧。”
　　等所有人都围着会议桌坐下了，柳素昔把熏香瓶搁到会议桌中央原本放花瓶的台子上，边踱步边说，“迷迭香，传说很久以前，外出航海的水手可以凭借它的香气来寻找陆地的位置，所以又称之为‘海上灯塔’。”
　　暗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人停了下来，都带着一脸疑惑看着她。
　　柳素昔站在会议桌一头，慢悠悠地开了电脑，连上投影，在底下一个设计师正掩着嘴准备跟旁边的人打听这葫芦里卖的药时，柳素昔笑了笑，说，“当然，这只是传说罢了。”
　　“迷迭香，镇静安神，提神醒脑，能提高语言、知觉、听力方面的能力，增强注意力。”柳素昔的视线沿着会议桌扫了一圈，说，“我希望，Lampe Berger不是骗我钱的。”
　　众人下意识地挺了挺背，动作细微，但柳素昔看到了。她把刚刚拿到的设计稿放到投影仪边上，转身的时候眼睛扫过了会议室顶上的监控器，她顿了三秒，朝众人漾出一抹笑来，“现在我们可以进入主题了。”
　　屏幕后面宋瓷愣了愣。
　　他转头问坐在旁边正拿着一份项目进程报告研究的哥哥，“她……她知道我们在看她？”
　　宋黎川转头朝屏幕上的监控画面看去，里面柳素昔带着公式化的笑，分析当前的流行趋势，她说得不疾不徐，有时候还会沉默一段时间，沉默的时候半睁着眼睛扫视着众人，像困极了的样子，却偏偏眼神凌厉。
　　她也再没有朝监控摄像头看过一眼。
　　宋黎川放下手里的报告书，半靠在椅背上，艳红的舌头往艳红的嘴唇上舔了一舔，“柳素昔啊。”
　　柳素昔一个会开了近两个小时，她一直扶着椅背站着，说话的时候语速平缓，语调温和，柔弱无骨得像摇篮曲，但偏偏除了中间休息的十分钟，底下没有一个说话分神的。到会议结束的时候，柳素昔站在椅子边上，恭恭敬敬地朝众人鞠了一躬，说，“希望我们大家合作愉快。”
　　众人也连忙站起来，边鼓掌边回敬着合作愉快。
　　柳素昔到会议桌边上整理着资料，跟大家说，“这些资料如果可以的话先放我这里，要用的你们先拿回去。今天就散了吧。”
　　等众人陆陆续续打了招呼退了出去，柳素昔几乎是摔到椅子里的。
　　她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太阳穴，还没等回过神来，就看见门口倚着一个妖孽一样的男人。
　　柳素昔浅浅地抽了一口气，逼着自己打气精神来。她靠在椅子上手抵着桌子转了一个角度，笑着说，“看来，唐施请来了一个不得了的说客啊。”
　　宋黎川进门，皮鞋扣在地上的声音轻缓，云灰色衬衫掖进裤子里，显出细瘦的腰身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柳素昔，说，“说客？你到是挺看得起自己的。”
　　“哦？不是吗？”柳素昔轻笑，“难不成是来要那张支票的？那可不行，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宋黎川走到柳素昔跟前，一只手撑在椅背上，微微俯身，衬衫扣子习惯性地敞开两颗，系得松松垮垮的领带垂下来，刚好落到柳素昔的手臂上。
　　“你比我想象中要聪明，”宋黎川勾着唇角，“唐施确实来找我当说客，连小瓷也想你多留一阵，一下子就能猜到有人在看监控也很了不起。”
　　“可是，你还是没什么理由非要把我留下来。”柳素昔挑了挑眉补充道。
　　“哦？你怎么知道？”
　　柳素昔捏着他垂下来的领带用拇指感受了一下料子，抬着眼笑，“因为我比你想象中要聪明。”
　　宋黎川低笑出声，声音像雨水落进深沉的湖里。他直起身俯视着柳素昔，上挑了眼睛像是用混了冰渣的墨水画上去的，浓墨重彩却一派冰凉。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翻了两翻滑到柳素昔面前，说，“看看。”
　　柳素昔不明觉意地扫了两眼，页面上是“苏曼夜会京颂总裁，双入双出京颂酒店”“零绯闻女星苏曼，嫁豪门还是被包养？”“苏曼与京颂少当家恋情撞破，有图有真相”等等一系列娱乐新闻，柳素昔一时来了兴趣，一页一页地往下翻。照片是当时那个叫柳乐的少年拍的那一些，因为距离比较近，影像十分清晰，借着旁边金碧辉煌的京颂大堂打出来的光，更衬得两人光彩照人。柳素昔不由暗暗地赞叹了一句“拍的真好”，苏曼脸上妆容精致，眼影还有些细碎的光晕，宋黎川穿着一身暗金素纹勾边的“孤堡”系列，皮肤苍白，面容妖冶，更是犹如一个从暗夜宫殿里走出来的鬼魅。
　　所以当柳素昔看到“妖娆女星同框妖孽美男竟黯然失色”几个字时，忍不住喷笑。
　　宋黎川眸色暗了暗，勾着薄凉的笑意垂眸看着她。
　　“所以？”柳素昔好不容易缓了过来，抬头勉强忍着笑问，“所以，你以为是我传出去的？”
　　柳素昔笑得过了，就觉得脑子又开始犯疼了。她把页面退了，把手机递了回去，“宋先生，我可是马上就把储存卡给你了，你可不能冤枉我。再说了，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我还不清楚吗？像你说的，我可比你想象中要聪明，这么蠢的事儿，我怎么会去做呢？”
　　宋黎川笑意渐深，“你知道是蠢事，还去帮那个素不相识的小狗仔？”
　　“宋先生这么精明，我就知道骗不过你。不过你当时怎么没有拆穿我？再者说了，”柳素昔挑着眼睛看他，“你怎么就肯定我们素不相识呢？”
　　柳素昔转头看着窗外，刚刚放上窗台的那盆天堂鸟逆着阳光仿佛有光晕，一副展翅欲飞的样子。但事实上它只能一动不动地死寂着。
　　柳素昔轻轻叹了一口气，“当时帮他也不过是一时兴起，或许是他运气好吧，天时地利人和都对上了，我一时竟不忍心看他走投无路的样子。”柳素昔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半晌抬了抬手机，问，“宋先生，你这手机还要不要了？”
　　宋黎川也不接手机，只是清清冷冷又妖妖娆娆地看着她。
　　他不说话，柳素昔就觉得自己是在唱独角戏。独角戏是最累人的，特别对象是一个城府过深的人。柳素昔对上他的目光不过三秒又下意识地移开，“宋先生，你再这样盯着我不说话，我会以为你在对我放电。”
　　“你很聪明，”宋黎川毫不吝啬地再夸了一句，“可是人不能不分场合地聪明，更不能自作聪明。”
　　柳素昔愣了愣，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之后有些恼怒，她想反驳，但又不愿意跟他做过多的纠缠，于是说，“宋先生既然不是来当说客的，也不愿意挽留我，那我们现在似乎就没什么话讲了，为了避免你再明着暗着地讽刺我，我是不是可以请你离开啊？”
　　宋黎川又盯着她看了两秒，说，“你想要人留住你。”
　　柳素昔原以为那是一个问句，回过来想了一遍发现是个陈述句，于是心里有些慌乱起来。
　　她低下头，不知道是因为头疼还是刚才的熏香熏过头了，她觉得脑子里乱乱的。她努力了这么多年，做出了这些令人赞赏的成绩，获得了这些让人艳羡的名声，仅仅是为了让自己满足吗？可她并没有满足。当公司派她回国采风的时候她没有挣扎就同意了，她回到了她曾经以为再也不会回来的城市，那些她曾经以为难以磨灭的伤痛也再不能动摇她分毫，她觉得自己足够坚强，可以来去无牵挂了，可结果，原来她还是想要有人能够留住她。
　　她想要有人留住她，可她又不想被留住。
　　一来二去，她被困在自己制造的漩涡里。
　　“你说的没错，”柳素昔自嘲一般笑了一笑，心里几乎要为自己的勇气鼓掌，“你说的一点儿都没错。我眷恋过很多人 ，很多事，却似乎还没有被人眷恋挽留过，我想，我大概会很享受这个过程。”
　　她周身悲哀和孤寂的气氛很浓厚，但是转瞬即逝，再抬头，又是那个温婉优雅的柳素昔，揉了揉太阳穴扶着椅背站起来，另一只手一颠一颠晃着手机，问，“宋先生，看来你这手机是要送我了？”
　　她刚站起身，宋黎川就欺上前一步伸出一只手来。
　　柳素昔以为他是要拿手机，直到他一把握住柳素昔的手腕，柳素昔手一颤，直接把手机甩飞出去。
　　柳素昔看那手机被甩到置物架的角上又反弹到桌脚下，莞尔一笑，“啊，我不知道你原来是要借我的手谋杀它啊。”
　　宋黎川低笑一声，眉眼的妖娆都散了开来，他拇指摩挲了两下掌中握着的手腕，眼里闪过戏谑，“看来，我是发现了有趣的故事啊。”
　　柳素昔猛地抽手反被带到宋黎川身前，她感到一阵昏眩，勉强抬起头恼怒地瞪他，“你跟……你跟传闻一样的恶劣！”
　　宋黎川不置可否地勾着唇角，他感到掌心里温度滚烫，伸出另一只手探了探柳素昔的额头。柳素昔偏着头躲开，刚要说话，就传来一阵敲门声。
　　“总裁，我是谢佳茵。”
　　“进来。”
　　谢佳茵走了进来，看到里面的状况愣在当场，半晌都没有说话。
　　柳素昔垂着眼睛笑了笑，带着点恶意地问宋黎川，“总裁，现在可以放开我了吗？好疼啊。”
　　柳素昔最后三个字咬得阴阳怪气，她看到那个叫谢佳茵的女人的脸立马就黑了。
　　宋黎川放开她，饶有兴味地瞥了她几眼，回头问道，“什么事？”
　　谢佳茵咬了咬唇，立马进入工作状态，“宋铭瑄来了，说是法国的那个项目……”她看了柳素昔一眼，谨慎地没有再说下去。
　　宋黎川点点头，“我这就上去。”他走到门口，又回头说，“佳茵，送那位柳小姐去医院。”
　　“……我知道了。”
　　柳素昔几乎受宠若惊，连忙摆摆手，“我自己去就好——”
　　宋黎川根本没有听她说话，自顾自就离开了。柳素昔摔回椅子里，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冷哼，“自作主张的男人。”
　　她像是暂时没有看到谢佳茵一样，闭目养起神来。她想起方才宋黎川说的话，说她想要有人留住她。她想这话没错，她失去太多却从没得到过什么，她走出回忆却又时不时地捡起回忆来看看，仿佛在像自己证明，她孤身一人也可以撑住自己的天空，可以活得令人景仰。
　　她喜欢有人挽留她，可无论是谁，都不能动摇她分毫。
　　柳素昔发现，其实自己求的，不过感受这个属于回忆的城市表现出对她依依不舍的眷恋，然后她能够以一种高傲的姿态冷漠拒绝，就仿佛狠狠地甩了一个耳光——对过去的时光。
　　从此所有的回忆都封缄，所有的伤口都结痂。
　　她圈着自己的手腕，圈在上面7年之久的钻石表被她留在母亲的坟前，她手腕上鲜明狰狞的一道伤疤再没有遮掩，明晃晃地暴露在空气里。
　　像一堆发了霉的烂柯旧事，褪去的华丽的外表，血淋淋地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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